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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人自芳:长篇小说《浴火》(十六)(十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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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10-29 22:09:22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十六章 邂逅蓝颜知己

  有次,韵松接到去市政府采访对台办主任赵皖君的任务。一见面打招呼,韵松愣住了。中等个子、皮肤黝黑眼睛很小,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。这不是当年在农场给她赶走恶狗的那个芜湖知青吗?赵皖君也认出她来了,赶快请她在沙发上坐,给她沏了一杯龙井茶。当年的一面之交,今天的邂逅,他们俩都感到非常高兴,好像遇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。
  人生真的很奇怪,在特殊环境和特殊岁月,或者特殊经历中,素昧平生的人可以成为莫逆之交,成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。比如同学、战友、插友,患难与共的经历,建立的友情甚至比亲人还亲。虽然和赵皖君当年只是一面之交,但是对韵松来说记忆深刻,因为没有他的出现,自己肯定被恶狗咬了,因此看见他立即就有一种亲切感。
  这么多年了,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。韵松十分高兴。
  这就是缘分吧。赵皖君笑道。佛说:人海茫茫,每一个与你相遇、相知、相爱的人皆为缘而来。
  赵皖君虽个子不高,长相一般,但身体很健壮,也很健谈。一双小眼睛闪着睿智的光芒,声音低沉浑厚,富有磁性,韵松很喜欢听他说话。
  采访完毕,他们说起了农场的知青生活。他说,由于他父亲是国民党安徽省的[被过滤],[被过滤]中差点被斗死,还是中央一位领导出面,说他父亲曾经利用职权,给□办了许多好事,而且坚决不去台湾,应该保护,才没有遭到更大的灾难。家里成份不好,插队时一次次的招工、选送工农兵大学生,自然都没有他的份,他也做好了扎根广阔天地的准备。
  为了打发时间,他把父亲藏起来的“黑书”偷了一些出来,[被过滤]、军事、科学、外国小说等等。除了读书外,还和一帮男知青在宿舍门前钉了一副高低杠,两块大石头凿个洞,穿上木棍当杠铃,没事就锻练,高低杠、摔跤、举重,经常比赛,每次都是他得第一。小时候在家跟爸爸妈妈学过打桥牌,到农村前,把爸爸的桥牌书也偷了两本来,看得差不多了就教插兄们打桥牌,“开始他们觉得太难没有兴趣,慢慢的有瘾了,还找着我教他们更高级的打法。当地老乡不知道我们打的什么牌,都来看稀奇……”
  八年知青生活锻炼了他的意志,也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肌肉。恢复高考让他这个“黑五类”重见天日,圆了大学梦。从安徽大学历史系系毕业后,就分到鹰山市政府对台办公室,现在刚被提为主任不久。他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娓娓道来。很快,他的小眼睛里又闪烁着光芒。他说:虽然岁月蹉跎,但还是很怀念知青生活,那段岁月磨练了我的意志、锻炼了我的体格、读了很多书、交了很多朋友。工作后,写了多篇关于台湾问题的论文,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,还写了不少优美的散文呢,其中一篇发表在日报上的《开在崖畔的映山红》,就是写我们知青生活的……
  “对对对”,韵松一下子就想起来了,文章写的是她熟悉的茶园、陡峭的山崖上潺潺流淌的山泉,特别是那些鲜艳的映山红,带着质朴的野性,漫山遍野热情洋溢,向人们炫耀着妩媚的春光,和旺盛的生命力,所以她记得特别清,而且感到特别亲切,作者好像叫“皖夫” ……
  原来就是你啊!她更加兴奋了。
  闲聊中,韵松得知赵皖君的妻子叫闻静,是个美丽贤惠的教师,他们有一个八岁的女儿赵舒蕾。说起他们的婚姻,赵皖君颇为得意地说:我们的婚姻还有点传奇色彩呢!原来,他们两个都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,并且是大学同窗,可是闻静却比他小七岁。她高中毕业正好恢复高考,一班车没塌下。而他已经是有八年“插龄”的老知青了,在班上年龄最大,相貌也是男同学里最丑的。闻静最小,人如其名,文静美丽而温婉,是校花。他被一致推选为班长,老师和同学对这样的班长放心:不会利用职权打女同学的主意……
  他的小眼睛狡黠地眨了一下,可是他们忘了一句话: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,最放心的人也许就是潜伏最深的敌人。嘿嘿,谁也没有想到,大学快毕业时,我向班上急吼吼向闻静表白的几位帅学弟说:不要白费工夫啦,最漂亮的校花,可爱的小学妹闻静,已经名花有主啦……
  谁?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,因为平时没有看见她和谁来往啊。
  本班长也!亏你们还是学历史的,连“明修栈道暗度陈仓”都不懂!回家好好补习功课吧!
  除了闻静抿嘴巧笑外,所有人除了发呆就是沮丧。
  你用你的聪明或者叫狡猾,俘虏了她的芳心。韵松笑道。
  赵皖君还是那个狡黠的似笑非笑表情,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。俗话不是说吗?好马配络鞍,美女嫁拙夫。我们就是现实版的美女嫁拙夫。
  有你这么一个“拙夫”,你的妻子一定很幸福哦。韵松刚说完就有点后悔,这样的话似乎有点暧昧,有点酸酸的,可能会引起赵皖君的误解。还好,他并没有异常反应,而是很温厚的笑了笑:应该是吧,不过我也很幸福。
  韵松很喜欢他言谈中的睿智和幽默,她认为幽默感是男人性感的主要特征,不管这个男人长相体格是否性感。幽默是智慧的闪现,幽默的人一定聪明,而聪明的人不一定幽默。和一个充满幽默感的聪明人交谈,脑细胞都会被激活起来,心情愉悦,面容一定美丽。他们像老朋友似的,一直聊到下班铃声响起还言犹未尽。
  不久,在一次市政府举办的迎春晚会上,韵松见到赵皖君夫妇,赵皖君向妻子介绍道:这就是我常说的鹰山“名记”方韵松。接着又向韵松介绍道:这就是我的爱人闻静。
  闻静真的人如其名,美丽文静而贤淑。一条米色的连衣裙勾勒出她苗条而略显瘦削的身材,最符合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人标准,韵松很喜欢她的气质。和她握手的时候,闻静小女孩般脆生生地说:我读过你很多文章,早就熟悉你的名字,你是我的偶像呢。说完她转头,朝一直微笑着看着她们俩的丈夫娇媚地笑了。看到他们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默契和依恋,韵松又高兴又羡慕。
  舞会开始了,赵皖君夫妇跳完一曲后,闻静把丈夫轻轻推到韵松面前,要他们俩跳一曲。这是一曲邓丽君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曲调舒缓歌声缠绵。他们保持着一拳的距离,跳得有点僵硬,赵皖君两次踩到她的脚,说了三声对不起,一点不像那天那个侃侃而谈的赵皖君了。舞会结束曲——《蓝色多瑙河》响起,赵皖君要拉闻静跳,闻静抿着嘴不好意思地摇头,然后又指指韵松。
  赵皖君过来请韵松跳,她没有拒绝,很大方地让他搂腰搭手。欢快流畅的圆舞曲,把整个舞会推向了□。赵皖君节奏感非常好,旋转得很到位,因此韵松也跳得很放松,白色的大摆群飘了起来,像一朵百合花在舞池里开放,为了让出更大的空间给他们展示优美的舞姿,舞池里的人都陆续停了下来,站到舞池边欣赏着他们的舞姿。乐曲结束,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,闻静也对他们笑着,高兴地拍着手。第一次和赵皖君配合跳华尔兹,竟然跳得这么好,这是韵松没有想到的。以前在这样的聚会上,虽然不断有人来邀请她跳,但是,从来没有一个像跳这支华尔兹尽兴的。
  以后,每次到市政府去采访,韵松都喜欢到赵皖君办公室去坐坐,听听他富有磁性的说话声。她很明显感受到,赵皖君是一个爱事业、爱家庭、爱妻子、爱孩子、很有责任感的人,是她敬佩和欣赏的男人类型。他问题看得准,说话简洁生动而幽默,高兴时哈哈大笑,极富感染力,韵松感到和他说话很放松很快乐。
  渐渐地,她什么话都想和他说,工作的困惑、家庭的痛苦。而他,总是先静静地倾听,等她说完后再像老大哥似的开导她、安慰她,给她指点迷津。这么多年来,韵松第一次感到,有一个兄长般关心自己,理解自己的男人。
 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,方韵松认为自己有恋父情结,喜欢成熟稳重的男人。原以为唐文彬会像父亲,或者兄长一样疼爱自己,可是梦想还是梦想,就像在黑夜行走时,远远看见前方的灯火,可是走到跟前却什么也没有,夜色还是黑沉沉弥漫整个世界。有人说:上帝为你关上了一道门,也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。现在,上帝给她打开了一扇窗,把一个兄长般的赵皖君送到她面前,她不仅有了一个好朋友,还有了一个臆想中的兄长。
  她又想起了五哥。要是五哥在身边,哪怕在一座城市也好啊,自己就有了精神依靠,有了娘家人的保护,唐文彬还敢如此放肆吗?
  有一次,赵皖君说:闻静喜欢你的文章很久了,很崇拜你呢!说认识你后,也很喜欢你的气质和为人,还说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。说了几次,让我带她邀请你们全家到家里做客,不知道大记者赏不赏光啊?他还是那副面带微笑,眨巴着那双狡黠的、亮亮小眼睛的风趣模样。
  韵松很爽快就答应了,因为这也是她所希望的。为了天然和维持一个家,她不能让同事知道,或者看出来自己家庭的不幸福。要是说出来,人家也不会相信,即使是很好的同事或者朋友。大多数会把她骂死——出了名就嫌弃人家了呗!单位里只有一个叫曾嵘的办事员是她的知心朋友,知道她的事情,理解她的痛苦。有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了,她就找曾嵘倾诉。韵松说:喝酒了。她说:你老喝闷酒怎么行?就到家里来陪着她喝、陪她掉眼泪……
  但大多数时候,她还是装得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。所以,哪怕是昨晚或者刚刚吵了架,生了气流了泪,但每次出门前,她都要对镜理妆,淡扫峨眉,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,精精神神。最后在镜子里对自己微笑一下,说:去吧,你很精神,你很漂亮!见到每一个熟悉的人,她都一脸阳光和他们打招呼。人人都以为她很幸福很满足,以为她有一个或者有钱,或者有权,或者忠厚老实疼爱她的丈夫。她只有让自己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,拼命工作、学习,去充实自己、去给女儿作榜样,才能暂时忘却心中的痛苦。她记得某位名人说过:要想一个人快乐,就做梦;要想一家人快乐,就做饭;要想朋友们都快乐,就做东;要想一辈子快乐,就做事。
  她想一辈子快乐,可是,长期的郁闷和痛苦没有地方倾诉或者发泄,只能偷偷在家喝闷酒和伤心流泪,已经对自己的精神和身体造成了伤害:失眠、做恶梦、梦中哭醒、记忆力和免疫力下降、食欲减退……快乐从何而来?
  赵皖君不是圈内人,韵松是性情中人,对仕途没有兴趣,互相之间没有利害冲突,反倒没有顾虑,可以畅所欲言。但是,韵松深知中国人舌头之厉害世界闻名,它可以像刀子一样杀人,正所谓“唾沫星子淹死人”。和赵皖君虽然是很纯洁的朋友关系,但是想到两人的特殊身份,也得注意分寸。人言可畏,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编成绯闻,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,解释只会越描越黑,这肯定是他的政敌朝思暮想的效果。要是影响了人家的前途,那就是罪过了。
  但是,自己心理上,的确很需要这样一位兄长般的蓝颜知己,要是和他们夫妇都是朋友,她就没有顾虑了,可以大大方方和他们交往,而且她也很喜欢闻静,很想和她成为朋友。
  正式的登门拜访,最后还是只带了天然去,她不敢带唐文彬到这样的家庭去。结婚十几年,一家人极少一道出门,偶尔一道出去,也没有见他有个笑脸,买什么东西之前问他怎么样,他面无表情答道:“随便你” 或者“你买就是了”。但是买了之后,哪怕是再好再需要的东西,他都常常会说:买什么烂东西!你会不会买啊?
  不是问你怎么样吗?总是当面不表态,过后这样说。什么意思!韵松总是小声埋怨,她怕路人听见。可是唐文彬却好像是专门要吵给别人看似的,大嗓门一亮:我没有听见,你根本就没有问我!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啦?
  每次想一家人高高兴兴出去走一走,每次几乎都是这样在街上争吵起来,每次都气鼓鼓的不欢而散回家,回家还要为此吵架或者生闷气。让别人侧目的效果是达到了,可是韵松再也不愿意这样在大街上丢人了,所以出门都是只把女儿带上。
  她实在害怕唐文彬不懂规矩,第一次到别人家里就丢人现眼。因为韵松所有见过他的同事和朋友,都领教过他的怪毛病,都习惯了。
  晚饭后又聊了一会,韵松拉着女儿要告辞了,闻静站起来很诚恳地说,以后把女儿带上,常来玩啊,有好多事情要请教你呢,以后我也不叫你方记者了,就叫你方姐。可以吧?
  当然好啦。韵松很高兴,说明闻静想把自己当好朋友。
  闻静真的喜欢上这个多才多艺,又真诚善良的记者,和她在一起说说笑笑很开心,还能学到很多东西,比如烹调、粗粮细作、服装搭配、居室美化、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等等。
  以后的星期天,韵松经常带着天然到他们家去玩,有时带点自己独创的特色菜给他们吃,或者教闻静做一两道四川菜。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吃。闻静很高兴和她聊天,两个女孩也成了朋友。温柔娴静的闻静笑起来咯咯咯的,两只大眼睛向下弯弯的眯着,整齐雪白的牙齿闪着光,一个人见人爱、很有亲和力的知性美女。美丽娴静的模样和清脆动听的声音,哪个学生也喜欢这样的老师,难怪每年她都被评为优秀教师呢。
  具备真诚和善良的品格,是韵松交朋友的标准。闻静不但具备这两条,还很善解人意,所以没多久,韵松就把闻静当成无话不说的好朋友。赵皖君夫妻感情好,她没有顾虑了,说话也不避讳什么,把他们当成兄嫂一般,她太需要亲人般的温暖和理解了。有的话和赵皖君不好说,和闻静说悄悄话韵松很放心,因为她相信闻静不会跟别人说。后来,和唐文彬吵架后气得不行,也到他们夫妻面前倾诉。每当这时,闻静总是坐在她身边,轻轻握着她的手,首先给了她一种精神安慰。赵皖君则温和地安慰她、开导她,她和他们的友谊越来越深,心情也越来越好,再也不是那个经常痛苦地在家喝醉酒、偷偷哭泣的女人了。
  不久,赵皖君升任文化局长。
  唐文彬还是只能在床上行使他大丈夫的权利,女儿的功课他辅导不了,他也不想管,连她的课本作业本也懒得看,有时做点家务还发脾气,他的最大乐趣就是看电视。盯着荧屏好几个小时可以不吃不喝眼睛不眨,所有的画面都不漏掉。
  要是不影响天然做作业也就算了,可是,他还喜欢把音量开得大大的,而天然就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做作业……你不能把声音关小点吗?这样的环境天然能安心学习吗?韵松每天都要这样小声对他说,高兴的时候,他也要故意拖上两分钟才调小,表示他根本不听老婆的。大多数时候是根本不理睬,韵松再说他就大叫道:我看电视影响哪个了?她自己不安心怪我啊?每次都要把韵松气得半死。为了不影响女儿的情绪,每当这时,韵松都装得没事似的,到女儿房间陪着她。
  在唐文彬看来,韵松不是名气大吗?家里要找人帮忙办的事当然就是她的了。韵松要他出去办个事,他说:我找谁去呀?韵松只好自己去办。外面的事情不去,家务事总要干一些吧?韵松要他干点什么事情,高兴时他干一些。大多数时候是说:你的话是圣旨啊?我偏不听,偏要把你气得发抖……
  工作中韵松很忙很充实很快乐,到家就是这个样子,夫妻俩没有任何可以交流的,要么不说话,说话就吵架,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啊?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一只趴在玻璃窗上的苍蝇,前途光明却没有出路。没有交流,没有欢笑,没有留恋。除了必须给予女儿加倍的爱,和每天必须要过的日子,已没有什么让韵松对家有多少留念了。
  初冬的一天凌晨两点,清脆的电话铃声把韵松惊醒,三姐方韵竹在电话里声音低沉地说:老母亲刚刚去世……放下电话,韵松痛哭起来,虽然母亲八十二岁已是高寿,但她是最后一个疼爱自己的亲人,失去母爱的悲痛仍然无法控制。在被子里哭了一阵后,她穿衣起床,来到客厅,把自己上次回去探亲时,给母亲照的标准像的放大照片拿出来,点上三炷香,然后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哭泣……慈祥的母亲好像和父亲约好似的,都在刚过完八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离开人间,只是父亲早走了十二年,因为他比母亲正好大一轮。
  立即,她眼前浮现出和自己一生最敬爱的父亲永别的情景。
  在父亲弥留之际的一天晚上,韵松做了个梦,梦见父亲站在远处冷得瑟瑟发抖,两眼凄凉地看着她说:幺女,我好冷……父亲完全没有印象中,以及平时梦中那个慈祥可爱的样子。她一下子惊醒过来:心灵感应告诉她,父亲出事了!因为两月前收到方韵竹的信,说父亲便血很长时间没有告诉他们,等她偶然在厕所发现便池边,没有冲干净的血迹时,才强行把他送到医院,检查结果是直肠癌晚期,已无手术和治疗的必要了……韵松知道父亲在离世之前最想见到的人是自己,他一定会等她。但是她也深深的知道,为了怕耽误她的工作,从来都为别人着想的父亲,又一定会嘱咐家里人不要告诉她。
  第二天早晨唐文彬刚醒来,她就对他说:我父亲肯定病重了,我今天就回去看看。说着立即给单位打电话请假,带了两件换洗衣服马上准备去火车站。见韵松真的要走了,唐文彬一把拉住她:你疯啦?人家又没有来信来电报,你好好的说走就要走……韵松不顾一切要走,唐文彬死死抱住她不让走,韵松边痛哭边挣扎道:爸爸要我最后去看看他,你放开我啊……唐文彬看她快疯了,只好放了手。
  三天后,韵松跪到父亲的病床前时,父亲已经弥留半个月,母亲哭着说:他一直吊着这口气,就是等着你回来啊……
  血红的夕阳从窗外照到父亲的床上,韵松坐在床头,把父亲枯瘦的头轻轻的抱在怀里,就像小时候父亲抱她一样。爸爸,你的幺女回来了,你可以安心走了……她哽咽着,满脸泪水呼唤着父亲。半个月没有睁眼的父亲,眼睛忽然慢慢打开了一条缝,浑浊的眼球被夕阳映出了两个亮点,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幺女,父亲那风干橘子皮般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。亮点倏忽一逝,在韵松的怀里,父亲慢慢地闭上了眼睛……
  现在,母亲又追随父亲而去,韵松的心都要碎了。
  唐文彬起床后,在客厅门口看了一眼跪在母亲遗像前的韵松,然后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,上班去了。韵松的眼泪已经哭干,腰腿已麻木,她多么希望有一只肩膀让她靠一靠啊!可是从她听到电话在他身边痛哭,到起床跪哭母亲,再到唐文彬离开,五六个小时中,他都像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一样:没有一句安慰的话、没有一个抚慰的动作。
  韵松和方韵兰当天一起坐飞机回到成都,姐妹四人和老人家的义子——华金岷一起,按照父母的遗愿,到埋葬父亲骨灰的地方——父亲的故乡方家湾,把他的骨灰起出来。然后,租了一条木船划到金沙江中,大姐方韵梅宣读了祭文,韵松和五哥站在船头,把父亲和母亲的骨灰一起撒进长江。看着惨白的骨灰随着湍急的江水向东而去,她在心里默默地对父母说道:敬爱的父母大人,原谅我没有带你们去畅游三峡,现在,有劳两位老人家自己去了……
  一切处理完毕,临走之前的晚上,方韵竹问韵松,唐文彬是不是好了些。韵松说:只是没有张口骂人,动手打人了,其他还是那样,经常吵架。我最担心的是,天然在这样的环境生活,会严重影响她的学业和人格发展。本来她就比较内向,现在更没有什么话说,我们吵架时她就望着窗外发呆,马上要初中毕业了,我真担心她考不上好高中。
  方韵竹沉思了一下,说:这样吧,自古有易母教子之说,你回去征求天然的意见,如果她愿意,就让她到我这里来上高中,你们这样的家庭环境,对孩子的教育和成长是极为不利的。现在尼娜和露娜都成家了,家里只有我们老两口,老高已经退休,我马上就退休了,到我家比较合适。
  听到这话,韵松从心底感谢三姐的仗义,感谢她关键时刻伸出的援手,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手足之情的温暖。
  韵松回来后,认真地征求天然的意见。天然考虑了一天后,说她愿意去成都姨妈家读书。初中毕业后,韵松和唐文彬就把天然送到成都,从中学退休的大姐联系了一所比较好的学校。分别时,天然依依不舍地对韵松说:妈妈,以后你不要生爸爸的气啊?他吵闹你不要理他,好不好?
  韵松拥抱了女儿一下,忍住了泪水,假装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,说:放心吧,妈妈听天然的。
  安顿好天然,韵松一身轻松,可以放心大胆工作了,如果唐文彬还是那样,她也没有顾忌了。该吵就吵,该离就离。原来没法参加的去外地摄影采风也可以去了,而且每次回来都有收获,作品在市里、省里、全国都有获奖或者展出。
  母亲节快到了,鹰山市电视台和市摄影家协会,共同举办了一次以妇女为题材的摄影大赛。韵松一下子想到了自己上次探亲时,给母亲在家拍的一幅作品,就是一幅表现伟大母爱的作品。于是,她把底片找出来,照片放大后,一幅题为《母亲》的作品让所有人感动:
  温暖的灯光下,母亲戴着老花镜,眯缝着眼睛,在给一顶安全帽缝不太结实的带子。慈祥而面带微笑的面容、一条条细细的皱纹,逆光下雪白的头发,都把“母亲”这一主题被表现得恰到好处,画面温馨而感人……这幅作品在本次大赛获得了一等奖,由专家在电视上讲评。专家在讲评时,特地引用了孟郊的名诗《游子吟》: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”来深化主题。后来它还在的省里、全国大赛获得了奖项,并且被收集到安徽省艺术摄影作品集。
  在协会举行的宴会上,喜欢大声说话,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的影友们已经大半醉了,他们觉得还不尽兴,起哄一定要一等奖得主方韵松喝酒。
  以前,韵松郁闷痛苦时,实在无法排遣情绪了,就等天然睡着后,悄悄喝闷酒。一般喝到七八分醉,然后借着酒劲,没有顾忌地宣泄心中的痛苦,先是放声大笑,笑平时不敢笑之事、不敢笑之人,现在都可以放肆地笑,大胆地笑。笑够了就是哭,哭自己的苦命,哭自己的无助。
  有时气极了,一口气灌下去半斤白酒。那样的结果多半是倒在地上,或者床上什么都不知道了。唐文彬从来不管她,醉到什么程度、痛苦成什么样子,都与他无关。看电视、睡觉,压根就没看见似的。韵松知道,借酒浇愁愁更愁,抽刀断水水更流。但是,她没有别的办法。
  在她一生中,只有一次,是高高兴兴喝了半斤白酒,而只是微醉。张景秋醉眼朦胧地看着她说:两颊飞霞,雾里看花,美哉!唉,我要是男人,一定要娶你为妻……那是要去兵团前,与张景秋分别之时,两人趁她父母上班去了,在家里开怀畅饮了一次。
  工作应酬中,韵松从来都说自己不会喝酒,所以也没有人找她喝。实在躲不过了,就做出“舍命陪君子”的豪情,喝一小杯,接着就装着要醉了的样子,死活也不再喝了。人家看她真的不会喝酒,也就不耽误时间,找能喝的人去了。
  和醉汉矜持是徒劳的,想到都是多次一道出去采风的老朋友了,加上获奖心里也高兴,今天就喝一次吧!韵松痛快地拿来一瓶孔府家酒,爽快地说:我喝三杯你们喝一杯,好不好?
  影友们一听,觉得占了便宜,趁着酒兴一起大叫:好!好!这可是你说的啊?不许耍赖啊!
  韵松斟满三杯后,一扬脖子倒进嘴里一杯,三杯倒完,影友小李自觉喝了一杯。韵松又是三杯,他又喝了一杯。当韵松又满上三杯时,小李已经滑到桌子底下了。她转身对小王说:现在该我们俩喝了?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王连忙拱手:不敢不敢!姐姐饶命!其他大半醉的人,一个个都吓清醒过来,连声说:女中豪杰,女中豪杰!方韵松,不敢和你喝了。韵松开心地大笑道:你们知道我从哪里来吗?酒乡江城,小女子乃喝五粮液长大滴!影友们一听,乖乖隆地咚,碰上女杜康了,今后再也不敢和你拼酒了!
  从此,这些人再不敢和韵松较劲喝酒了。以后每当这样的场面,如果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,要和韵松喝酒时,那些老影友就打趣道:小子,你敢和方姐喝酒?我们一桌子的人都不是她的对手,你找死差不多!这样一咋呼,更没有谁敢找韵松喝酒了。
  五年后,赚了一笔钱的张景秋回到鹰山市,把原来几家厂子倒闭后,一些下岗的技术骨干拉到一起,成立了一家钢结构公司,实现了她自己当老板的梦想。凭着她的泼辣能干,以及对鹰钢有关部门和人事的熟悉,事业越干越大,没两年资产竟高达好几百万。
  在张景秋事业成功时,李西平却觉得她的女人味越来越少了。高大壮实的她,穿着工装戴着头盔,骑着摩托车奔跑于各个工地。也许是天天和钢铁、工人在一起吧,她不习惯穿漂亮的衣裙,发型永远和男人没有什么区别。她常常请客户去饭店、歌厅、夜总会,可是当她有时从工地匆匆提前赶到时,常常被服务生挡在门外;更令她哭笑不得的是,上洗手间时,常常被服务生挡住:先生,这是女洗手间!
  她没有兴趣和时间与丈夫卿卿我我,也没有时间陪伴丈夫和儿子。有一天,李西平终于坚决地提出,要和她离婚。张景秋愣了一下,问他:你想好了吗?李西平说:想好了。张景秋马上答应第二天就和他去办手续。李西平带着儿子要了房子。张景秋立即买了一套由于太贵、好一阵没有卖掉的样板房,说省得自己装潢。不久,张景秋就听说,李西平和厂里一个一直暗恋他的贤淑女工结婚了。
  那晚,韵松来到张景秋的新房里,两人面对面坐在飘窗台上,一条腿曲着,一条腿脚伸到对方腿边,又是少女时代的随意样子,只是张景秋点上了香烟。她们没有开灯,飘窗外就是繁华的街道,路灯、霓虹灯、大大小小的灯箱,把家里照得什么都能看见。张景秋猛吸了一口烟,然后慢慢吐着烟圈,竟然在空中吐出了一个很漂亮的烟圈环。
 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啦?还会吐这么漂亮的烟圈!
  你以为给大老板打工,像你们国营单位那么轻松啊?张景秋大喊起来。
  韵松理解她现在的心情,没有再说话,让她发泄。
  别看在深圳打工挣钱不少,但是上要对大老板负责,下要管几百号人,一天到晚累得孙子似的。到宿舍冲了凉往床上一躺,腰酸背痛、思念儿子,睡不着觉,不抽烟怎么过?说完又吸了一口:不过我没有烟瘾,只在郁闷的时候抽一两支。
  她夹着香烟的手搭在那只撑着的膝盖上,扭头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,苦笑道:他妈妈的,老张我辛辛苦苦挣钱养家,倒让他给甩了!平常这小子不声不响任劳任怨,我怎么一点也没有看出他还会有花心呢?罢罢罢,这样老张我倒没有后顾之忧了,甩开膀子大干吧!
  从张景秋家里出来,发现下着小雨,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,在楼下还看见家里开着灯,到门口还听见屋里电视机的声音。可是,当钥匙□大门锁眼时,家里灯灭了,电视机也关了。韵松知道唐文彬在床上看电视,现在已经假装睡觉了。进门后,她也假装他睡着了,轻手轻脚打开灯,换衣服时看见裤腿上溅了一些泥点,就弯腰用劲拍打了几下。只觉得钻心一痛,韵松情不自禁啊了一声,再看自己的右手,无名指从指根到指尖被拉开一条口子,冒着鲜血的肉皮掀开有半公分宽,鲜血滴了一地。没想到,最后一下打到了皮鞋搭扣的一个装饰环上,装饰环是金属片做的,边缘很锋利。她吓得对躺在床上的唐文彬大叫:唐文彬,快起来,我的手指破了……喊了几声,唐文彬才慢腾腾地抬起头,看了一眼,然后气冲冲道:破了关我什么事?谁知道你到哪里鬼混的!说完倒下去盖上被子,再也没有动静了。
  血还在涌出来,客厅的地上洒满了,韵松看着它不知所措。过了一会,她感到心里发空,眼冒金星,头也晕了。她知道,这是马上要休克了。她赶快坐下,又无力地喊了一声,我不行了……还是没有动静。
  很多例子可以证明,人在极端危险或者极端无助的情况下,强烈的求生欲,可以使他身体瞬间产生应激反应。糊涂人可以马上变得聪明起来,极度紧张的可以马上冷静下来,找到可以生存下去的办法。比如唐山大地震中,一个老太婆就是靠喝自己的尿,在废墟下存活了七天,直到被解放军挖出来。韵松一咬牙,也猛然清醒过来,对自己说:千万不能倒下去啊!挺住,没有人能帮助你……她赶紧把伤指的根部紧紧捏住并举过头顶。血终于没有再流,流出来的是她的眼泪……止住了血,她才去药箱找出云南白药和纱布,用另一只手和嘴巴配合,把伤口包扎起来。
  当处里好一切,睡下后,她无声地流着泪。想着一般女人不用说伤成这个样子,就是被针扎一下,惊叫一声,丈夫也会看看怎么样了,至少会问一声。她恨自己:方韵松啊方韵松,你平时干什么都没有指望他会帮你疼你,怎么今天就忘了呢?水往低处流,血也是一样的嘛,高过头顶就会减少出血,把出血的指头根部捏住就能止血。这些常识平时都知道,怎么突然吓傻了,只会叫他了?
  想起母亲去世后,他的不闻不问、今天又如此的漠然,这难道是一个丈夫?简直就是冷血动物,连一个路人都不如!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维持的意义?被强压下去的离婚念头,像按在水里的皮球被突然放了手一样,一下子从水里冒了出来。韵松决心离婚。他知道唐文彬绝对不会同意,会耍赖或者动武。现在天然不在,她也没有顾虑了。她写好遗书,说如果自己死了,绝不是自杀,一定与唐文彬有关系。又给天然写了一封长信,把为什么要坚决离婚的理由告诉她,这两样都在封口上写了日期,锁在办公室抽屉里。如果没事,它们就永远是个秘密。如果自己遭到不测,别人打开抽屉就会看见。
  第三天下午下班前,韵松来到医院换药,刚换好医院就下班了。医生护士还有病人,都匆匆离开医院,不一会医院里就安静下来。现在天然不在家,不用急着回家做饭,自己也不想吃。她没有回家,而是在医院花园的椅子上呆呆地坐着。回想当时,自己为什么会向从来就不理会她喜怒哀乐的唐文彬求助。想起一位心理专家的话,她明白了。其实,这也是一个人遇到突然事件的下意识反应,而唐文彬是当时身边最亲的人,当然是叫他了。韵松不是那种见到毛毛虫都要惊叫的女人,平时切菜走神,切到手指头也是常事,她从来没有叫过,用嘴巴吮吸一下就继续干事。可是这次太突然,血太多,女人骨子里那种对亲人,特别是丈夫的依恋,以及希望得到呵护的心理,使她情不自禁就喊出来了,根本没有想到他一贯的麻木。
  难道一个妻子这样的要求都过分吗?他是真的木纳到想不到后果的严重,还是真的狠心肠?如果自己的丈夫是五哥或者东方刚亮,他们是绝对不会看见老婆这个样子,还无动于衷的,绝对不会!想到这里,不禁潸然泪下。
  天黑下来,路灯亮起了莹白的光,医院笼罩在一层阴森的气氛中,花园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来散步,她起身慢慢往住院部走去。当走到住院部东头的时候,楼上忽然传出新生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,清脆有力。新生命的声音,让她心里有些温暖和感动:他给阴森发冷的医院带来了生气,也给自己送来了希望。当她走到住院部西头时,看见一栋孤零零的平房卧在住院大楼的阴影下,周围没有一个人经过。她忽然想起来了,太平间!自己不是和联合调查组一起,到里面给烧死的两个工友拍照的吗?原来生与死只是一步之遥啊!大楼的东头是产房,新生命在那里哇哇宣布自己的诞生,就像朝阳刚刚升起;大楼西头的平房是太平间,冰冷阴森,停留在这里的人因为没有了生命,所以叫尸体。人死了,就像太阳从西边落下,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……在东头哇哇乱叫的新生命,赤条条来到世上,无论在世上走多久,是显赫一生,还是一辈子默默无闻。最后的归宿,还是赤条条回到西头那间冰凉的房子……生命的轮回浓缩在这里,在韵松看来,这个地方便有了玄妙的禅意。
  生命是宝贵的,生命又是脆弱的,生与死只有一步之遥。小时候听老人常说的一句话是:人活着就是一口气,这口气上不来或者下不去了,人的命就没有了,这就是一步之遥的差别。父亲弥留半个月,只有一口气还在,当终于看见自己最钟爱的幺女时,他幽幽吐出了最后一口气,驾鹤西去。
  珍惜生命,过快乐美好的日子是所有人的希望。但是,韵松认为,也不要把死亡看得多么可怕,古有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”,今有“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。若为自由故,两者皆可抛。”自己不是玉,也不再奢望爱情,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很满足了。
  她决定以后晚上经常来这里散散步,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散步呢?自己也说不清,也许是这里可以让她悟出什么禅机、也许是这里比较安静,而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想。
  回家的路上,她走得很慢,她不想这么早回家。最好是回家唐文彬已经睡了,这样可以避免无谓的气恼。
  一支忧伤的的乐曲,在行人不多的街上反复回旋,这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乐器吹奏出来的,有木管乐器的音质特点,并带有金属的明亮度。曲调时而低沉舒缓缠绵,好像在娓娓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;时而高亢激越,又像是在祈盼着什么……如此动听的乐曲还是第一次听到。她停下脚步,靠在一棵香樟树上,一遍遍静静地听着,心里暖暖的。不知不觉,感觉有两条小虫子似的东西在两颊爬,痒痒的。一摸,竟然是两行热泪。她快步来到播放乐曲的音像店里,问放的是什么曲子。年轻的老板说:凯丽金的萨克斯曲《回家》,这是萨克斯曲CD片第一次到中国,好听吧?
  “回家”?韵松惊呆了,难怪自己听得流泪呢。她赶紧掏钱买了一张,家里刚买了一套音响,烦闷时听听音乐、唱唱卡拉OK,排遣一下糟糕的情绪。
  音像店要打烊了,自己也该回家了。唉,回家……
  两天后,韵松来到赵皖君家里,流着泪把准备离婚,和二十年来无爱的婚姻,前前后后都倾诉出来。说如果出了什么事,这次就算是她来永别的。
  赵皖君夫妇沉默了,闻静还是那样很温柔地握着她的手,很是对唐文彬的行为不解:他如此苦苦把你追到手,却根本不珍惜,真是糊涂……
  赵赵皖君沉吟了一下,很干脆地说:其实,唐文彬这些行为的根源是两个字——自卑。他平庸之辈一个,而你各方面都那么出色,他怕你太出名了,看不起他了或者把他甩了。于是,就想用所谓大丈夫的气势来制服你。可是,由于他的文化素质低,以为大丈夫制服老婆就是打骂。看这一招不能制服你,木纳内向的性格又不会哄女人,结果就是什么都和你对着干。比如家里来了客人,他故意在客人面前表现不恭,出你的丑;你想好好和他说话,他偏要恶狠狠的说话,想以此来表明他根本不在乎你。
  在农村我们就知道,真正厉害的狗是不叫的,而见人就汪汪乱叫的狗其实最胆小,它狂吠是给自己壮胆。要是你气势汹汹地迎上去,它肯定马上夹着尾巴跑了。依我看,唐文彬心里是根本离不开你。因为这个家,里里外外几乎都是你撑着,离开你,他不知道该怎么生活。他的悲哀之处在于,不懂爱是需要呵护,需要经营的。如果你是一个各方面都不如他的普通妇女,也许他就不会感到有压力,脾气也不会如此怪异。世间万物只有阴阳平衡才能和谐生存,你们是阴盛阳衰,必然有矛盾。很多家庭都有这样的矛盾,但是,弱势一方如果聪明的话,甘愿处于服从地位,强势一方会更加在乎他。天下的女人再强也是表面的,内心都很脆弱。问题在于,唐文彬要是放下所谓的自尊,甘为贤内助,你们的关系就不会是这个样子……
  韵松十分无奈地说:结婚前我憧憬爱情的甜蜜和浪漫,可是婚后发现他根本不懂爱情,不懂浪漫。跟他幽默一下或者说个笑话,他面无表情没有反应,有时甚至恼怒地呵斥我:“不要啰嗦啊!”有时坐在一个沙发上看电视,我想依偎着他,和他亲热一下,可是他却把我推开,好像害羞似的。原来他是这样的性格,难怪以前追我的时候他不说话。结婚后才知道,他真是不会说话啊。不过,那时他虽然不说话,却是笑眯眯的一脸憨厚,也许是他的憨厚笑脸打动了我,我觉得这样的人实在厚道。
  知道他是一个木纳的人以后,我很快调整心态,要求他只要知道心疼我、呵护我、负起一个男人的家庭责任就行了。我和父亲的性格相似,随遇而安,对物质享受的要求非常低,能保障基本生活就可以了。如果有能力不断提高生活质量,当然更好。但是我绝对不会要求丈夫必须发财、必须当官。我从来不对他提什么物质,或者他办不到的要求,更没有看不起他,要是这样我就不会和他结婚了。但是,我对精神的要求要高得多,就像天仙配里唱的:寒窑虽破能避风雨,夫妻恩爱苦也甜。我只希望得到他的疼爱和呵护,什么事情商商量量、平时说说笑笑,让家充满温馨和谐。结婚后发现这些基本要求都得不到,还遭受了无数次的家庭暴力,身心的伤害是无法抹去的。现在,只要家里不是冰窟窿、不是火药库我就满足了。
  可是,就这样可怜的要求,我都得不到。所以,我坚决要和他离婚了。
  赵皖君说:依我看,唐文彬要是调整好心态,你们的矛盾就会减少很多。再回去努力一下吧,和他好好谈谈。离婚毕竟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,对孩子成长更为不利。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份,[被过滤]会对你很不利。外人不知道过程,只看结果。
  赵皖君说得有道理,也很中肯。韵松决定再努力挽救一次,结婚想的是百年好合,怎么也没有想到要离婚。现在孩子大了,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也就算了。有资料表明,中国人的婚姻98%以上是“维持会”,解放前父母包办、媒妁之言的婚姻,两人连面都没有见过,人家结婚后都能过,我们总归要比他们强吧?
  晚上,唐文彬在看电视,韵松在他身边坐下,特意把身子和他靠在一起。看了一会电视,韵松轻柔地说:唐文彬,其实我们俩没有大矛盾,只是性格差别比较大,如果我们都改一改,情况肯定会好许多。我也有不对的地方,见你那个样子我就着急生气,说话自然不好听。你要是改一改,对我温存一些,我就不会老是生气,家也不会冰火两重天……
  你生气怪我啊?我没有什么要改的,你到旁边去吧,不要影响我看电视!还没说完,唐文彬又是这个态度了。韵松什么也不说了,转身回到卧室,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纸回到客厅。
  韵松回到沙发上坐下,把离婚协议书放到唐文彬面前的茶几上。他看了一眼,抓起来就撕了。“想离婚?我整死你!”
  韵松真的死了心了,她不紧不慢道:你怎么整死我呢?你只要能下手,我就和你拼。女儿能活下去,我就不怕死了。
  你妈的个X!看看老子怎么整死你!唐文彬跳起来,一把将韵松抓起来,把她的背转到自己前面,一只手臂环在她脖子上夹住,就往厨房里拖。进了厨房,他把门一关,伸手把煤气阀门拧开。煤气滋滋响着,韵松被呛得直咳嗽。她什么也不管了,抓起灶上的打火机,对唐文彬说道:你要不把它关了,我立马打火!唐文彬还是用手臂勒住她的脖子,眼看她的眼睛被呛得发红,他自己也呛得咳嗽起来,韵松举起了打火机……唐文彬终于关上了阀门。
  唐文彬就是不离婚。韵松到赵皖君办公室,说了前面发生的事情,想寻求他的帮助。赵皖君非常震惊:你们不要干傻事啊!这样的婚姻是扼杀人性,他真的不配你,自古为善者都成人之美,可是现在我支持你离婚……
  张景秋一直很忙,韵松几次要约她谈谈她都没有时间,不是还在工地就是在陪客户。今天晚上她说有空,韵松赶快过来,很想听听她的意见。
  她也刚进家门。我先冲个凉啊?摩托车骑得灰头土脸。张景秋一边脱外衣一边甩掉皮鞋,光脚跑进卧室拿了一件粉红色的绣花丝绸睡衣出来。几分钟后,面色细腻红润的她,穿着那件漂亮的粉色睡衣,修剪得很精致的短发黑亮润泽,平时显得有点臃肿的身体,现在变成了丰腴……
  哇塞!贵妃出浴了,啥时候知道打扮了?韵松忘了自己的烦恼,看见张景秋忽然这么漂亮,惊奇又高兴。
  向你看齐啊,你这个样子,不要说男人喜欢,就是老张我也喜欢。记得你结婚时我说的话吗?
  你说的话太多了,哪一句呢?
  我说,我要是男人,早就把你娶了,哪轮到唐文彬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!
  哈哈哈,两个女人都开心大笑起来。
  唉,张景秋一声叹息。现在都被老公甩了,还不给自己花钱了啊?想想以前,真他妈妈的太呆了,累死累活挣来的钱,自己一分也舍不得多花,全贡献给老公儿子。现在还不觉醒,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要从水晶棺里走出来教训我了:你这个妇女同志真是跟不上时代,老人家我提倡妇女解放、男女平等都一个世纪了,你这个小脚老太还没有解开你的臭裹脚布啊……哈哈哈,张景秋那个开怀大笑的标志性动作,又肆无忌惮的张扬起来。
  韵松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  老张我现在要坚决听毛主席的话,坛坛罐罐,甩了!鸟枪,甩了。大炮,准备换了。臃肿,别了。老张我非得成为鹰山市私人买轿车第一女!再忙,每周也要到美容院去做一次美容和减肥。躺在那里,美容师轻柔的按摩,多爽啊,原来我就不知道享受,你说呆不呆?张景秋又点起了一支MORE,姿势不但更加娴熟,也比原来优美了许多。现在的她,不但具有女老板的气度,同时也具有贵妇的雍容。
  好,等你鸟枪换炮后,老方我就给你当司机,小伙子给你当司机,我不放心……
  去你的,老张我才不喜欢嫩草呢……
  那我给你找个资深老男人,哈哈哈……
  一阵说笑,两个女人都轻松快乐了许多,该言归正传了。
  听完韵松的想法,张景秋把半截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:你呀,就是这样肉唧唧的,早就该离了。一只闷头闷脑的鸡,和一只呱呱乱叫的鸭在一只笼子里,它们能幸福吗?说到这里,她忽然话锋一转:其实,唐文彬和李西平都不是坏男人,你我都是上错了花轿嫁错了郎。都他妈妈的,怪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开放,虽然不是父母包办,也要坚守从一而终。要是我们多谈几个,保证不会是这个结果。大家都是受害者,所以,李西平突然提出要离婚,我只考虑了十分钟,问他是不是想好了,他说想好了,我立马就签了字。我老张从来干事干脆,这个事情也不含糊,一个人活得还自在些。你呀,正好和我相反,忍辱负重优柔寡断。要知道,过于温柔就是软弱,软弱就要挨打,这不是我们大清帝国的教训吗?他不同意协议离婚,你就起诉呗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谁阻挡得了?
  和张景秋一席海侃,韵松茅塞顿开,决定起诉离婚。
  收到法院的传票,唐文彬呆住了。他没想到,平时那么能忍受的韵松会来真的。第一次法庭调解时,法官说:根据我们的调查,你们离婚的原因既不是为经济,也不是因为第三者。完全是性格不合,男方粗暴还动手打人,责任在男方。现在给你们法庭调解:唐文彬,你能改过吗?唐文彬立即痛哭流涕,表示要痛改前非,好好过日子,但是坚决不愿意离婚。
  化工厂的人知道方韵松要和唐文彬离婚,好事者又挑拨他了:人家现在是大记者,看不起你了,肯定是外面有人了……
  想到人言可畏,想到还没独立的女儿,在法庭第二次调解下,韵松撤诉了。
  她鼓励过多少女人反抗家庭暴力,争取自由的幸福生活。普通女子可以到她这里来倾诉,她可以为她们伸张正义。可是自己呢?谁能为自己伸张正义?自己总不能到妇联去诉苦吧?她只有在曾嵘、赵皖君夫妇和张景秋面前哭泣。但是她不敢写信或者打电话向五哥哭诉,她怕他愤怒之极控制不住,千里迢迢跑来教训唐文彬,闹出什么乱子来。。
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第十七章 现代版的《农夫与蛇》

  唐文彬所在的化工厂被浙江一家集团收购,四十二岁以上的[被过滤]部分被打发回家,按内退待遇,等到了退休年龄再办退休手续。四十三岁的唐文彬回家后,很发了一阵脾气,大骂工厂改制害得他下岗。韵松理解他心里的失落和烦躁,安慰了他好多天,劝他要把心态调整好。她对他说:我还有一份不错的收入,温饱总能保证的,总比人家夫妻都下岗的好些嘛。见他不说话,她又说:要不然你找份工作干,钱多钱少不要紧,关键是可以充实些,毕竟你还年轻,身体又很好。
  唐文彬气咻咻地说:我没有技术,一辈子都混过来了,现在这么大把年纪了,你总不会叫我去干苦力吧?可能感到自己的话又伤了韵松,连忙又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语气说道:我干脆就在家里买菜做饭吧,反正你的钱够我们过了,他知道自己无论哪个方面都离不开韵松。二十年来,家里什么是都是她撑着,他根本就没操过心。小时候家里穷,什么都是妈妈操心,结婚后就是老婆操心。再说,自己那四百多元的工资,一半交了保险,还要抽烟,剩下的连吃饭都不够啊。
  烦躁发泄了一段时间后,唐文彬变了,他开始主动做家务,对韵松也不像以前那样,要么像没看见,要么瞪着一双木然的大眼盯着她。虽然不会做家务,但看到他的变化,韵松还是很高兴。
  她想,他要是在家操持,自己就可以安心努力地工作。再累,回来就可以吃现成饭,只要唐文彬不发脾气,日子清苦点,大家心情都会好些。如果要他去打工,先不要说他既没有技术又没有学历,年龄也不轻,下岗工人这么多,他没有什么条件去和人家竞争。原来凭写得一手好字,在厂工会混了半辈子。现在都是电脑打字刻字,不需要他这样的人了。好工作找不到,差的他不愿意干。硬叫他去打工,他要是发起火来,不把家里闹翻才怪。还不如让他就在家里安稳,反正他是个性格孤僻的人,喜欢一个人在家里。
  曾经自我感觉很风光的方韵兰夫妇,也早退休了,都回了家,都感到很失落。本来由于脾气暴戾,缺少爱心,两个孩子都离他们远去,英姿在四川几年都不愿意回去看他们。晓川虽然在一个城市,可自从结婚后就很少回去,后来十多年都没有来往了。
  自从结婚后,韵松就很少和方韵兰联系。当初很快到兵团,就是因为要尽快离开那个家。后来忙于工作和家庭,只是和她偶尔打个电话,过年过节时,礼节性来往一下,她觉得真没有什么可以和她交流的。以前父亲来信常说,血浓于水,姊妹是手足之情,打破脑壳都镶得拢。姐姐再不好也是姐姐,你该去看看还是要去看看。父亲去世后,母亲来信也总说,鹰山市只有你们两姊妹,你们要经常来往啊。
  天然考上了四川一所民办大学。唐文彬回家了,做饭和打理一些家务,方韵松不用那么忙那么累了,在家空闲的时间也多了些,家庭气氛也正常多了。她试着和唐文彬一道上街购物、到朋友家玩,发现唐文彬的话也多了些,两人基本可以正常沟通了。结婚二十年,现在才像夫妻,不知道是喜还是悲。时光都到二十一世纪了,二十年宝贵光阴在争吵打骂伤心忙碌中流逝。现在,对韵松来说,人到中年,心如止水,能安稳过日子就是幸福。
  一天晚上,唐文彬说:现在刚上市一种塑钢门窗,美观耐用密封性好,我看人家安装的无烟灶台又干净又能拓宽面积,很实用。还有,整体橱柜又漂亮又容易清洗。我们地板也有些裂缝了,不如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,我现在有时间和精力,怎么样?
  虽然五年前首批买下这套房改房时,已经很精心的装修过,在当时也算是档次比较高的了。可是最近几年房子交易多起来,装修材料日新月异,自己的装修显然过时了,而且厨房和卫生间空间小,不方便。韵松想,他主动要重新装修房子,肯定会很认真去干,我也不用操太多的心,就同意重新装修了。
  他们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,花了一个多月,把房子重新装修好了,塑钢阳台和窗户美观密封,无烟灶台拓宽了面积,磨砂玻璃拉门把卫生间变得宽敞明亮多了,黑芝麻色的大理石台面整体橱柜,重新打磨上漆的大地板、家具……焕然一新的房子美观实用,可是韵松却在一个月内瘦了差不多十斤。买材料唐文彬要叫她一道去,见工人很辛苦,她经常做饭给工人吃。很多地方唐文彬监督不到位,她去就会发现问题。已经做编辑工作的她,为了装修,不得不经常把稿子带回家晚上编,天天忙到深夜才能休息。如此大工作量的一个多月,瘦十来斤还不算多。
  一天,韵松碰到晓川,问他父母怎么样了,他漠然地说:我们结婚后去过两次,都被他们骂是去混饭吃的。现在,我们谁也不会去了。
  他们要是生病了需要你们照顾呢?说到底是你的父母,现在他们年纪大了,你还是要回去看看的。
  哼,他们生病时就知道当初是怎样对我们的了。晓川气愤地说。
  知道方韵兰夫妇退休后晚景凄凉,方韵松想:唐文彬虽然脾气怪癖,也做过一些伤害过自己的事情,但是他本质还是善良的,而且现在脾气也温和了不少,比较能听进去话了。善良的韵松忍不住和唐文彬商量:在这座城市,方家只有我们姐妹俩,姐姐老了,英姿和晓川都不愿意回来,我觉得他们怪可怜的。我虽然是妹妹,但是我们年龄差了一代人,我们可以把他们当成长辈看待,多去陪陪他们。他们有什么事需要帮助,或者生老病死的事情,只要我们力所能及,我们都承担起来,好不好?
  听了韵松的话,唐文彬想,韵松对自己母亲那么孝顺,对自己的亲人热情大方,母亲老说他有福气,找了一个知书达礼的好老婆。说她自己有福气,有韵松这样的好媳妇。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?于是就满口答应下来。
  以后,每个双休日,方韵松和唐文彬都要抽一天时间去陪方韵兰夫妇。看到他们住的房子已经十分老旧,不是水管跑冒滴漏,就是电路出问题。除了陪他们打麻将外,唐文彬把这些小修小补的事情都承担起来,韵松有时候请他们去公园、度假村休闲。做了什么好吃的,也要请他们来吃。想到春节他们老两口在家孤独,每年都叫他们来一起过春节……两三年下来,方韵兰夫妇的脾气好了不少,笑容也明显多了,他们也把韵松夫妇当成了唯一的亲人和精神依靠,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叫韵松或者唐文彬去。看到几乎绝交的姐妹变得如此亲密和睦,韵松也冰释前嫌,习惯了对这么两位“老人”的牵挂。
  谁能想到,由于方韵兰夫妇分到一套新房,韵松一家刚平静和谐的生活再次爆发战争。家,也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  那是一个闷热的初秋夜,韵松洗了澡吃了饭,便到有空调的卧室打开电脑,准备修改一篇稿子。电脑还没有启动正常,方韵兰打电话来,叫他们去打麻将,并说有事要说。如果光是要他们去打麻将,韵松肯定会拒绝的,但是方韵兰说有事。白天没有说叫他们去,现在叫去,一定是有急事,或者要紧事商量。那就只能赶快去了。她马上关了电脑,叫唐文彬骑上摩托车,朝方韵兰家疾驶而去。
  看到他们来了,方韵兰很高兴,马上叫李怀盛准备牌桌。韵松说:你不是说有事情吗?还是打麻将啊?
  不急嘛,边打牌边说。方韵兰满脸是笑,显得慈祥了不少。第一盘,方韵兰就自摸一个清一色,兴奋的她脸都红成了紫色,嘴角快拉到耳边了。韵松看她这么高兴,也高兴地笑道:开门大发财,你今天手气这么爆,肯定有什么喜事告诉我们吧?
  嘿嘿,就是喜事哦。方韵兰一边洗牌一边说:公司分了一套福利房给我们,跃层的,大概八十余平方,我们拿出两万多现金就买下了。我们两人的公积金和高工补贴有好几万,不买房一分也拿不到,所以只好买下来。但是新房地点偏了一些,比较冷清,生活也不方便,
  哦,要搬新房了啊,真是喜事一桩,祝贺祝贺!韵松又说:你们这破房子早该换了,光线昏暗破旧不堪,每次我来都感到昏昏沉沉的,不舒服。
  是啊,是喜事,但是应该是你们的喜事。方韵兰仍然笑眯眯的说:
  什么意思?韵松和唐文彬都看着她,不解其意。
  有次你说喜欢复式房,现在唐文彬又有时间,你们也有装修经验,我们用这套房子换你们现在的房子,怎么样?
  韵松一听“装修”两个字,头就大了,自己家刚刚装修完不久,肉还没长上来,再去装修一套跃层的房子,不要命才怪呢。她看了唐文彬一眼,意思是:原来是这个好事啊!
  你们好不容易分了新房,怎么不要呢?我是说过喜欢复式房子,但是那是说着玩的,我们也没有能力去买那样的房子,看图欣赏欣赏而已。我们对现在的房子很喜欢,不想再折腾了。韵松说。
  这时,李怀盛开口了:我们都老了,没有精力也没有经验去装修。我们很喜欢你们的房子,黄金地段,什么都很方便,装修得又漂亮实用。方韵兰马上接上:今晚叫你们来,就是我们两家商量商量这个事情。
  说话间,方韵兰又自摸了一把,她更加兴奋:一人两块,拿钱来!装修钱不够我可以借点给你们。
  你倒会做好人,赢我们的钱再借给我们啊?韵松玩笑道。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。
  接着打牌。韵松觉得,换房再装修无论从哪个方面说,自己都没有能力和精力了。李怀盛偷偷瞟了唐文彬几眼,发现他有点动心。就叹了一口气,发愁道:那里是顶层,附近没有生活区,生活不方便,我们两个老人,哪有精力去装修房子嘛!这是公司最后一次房改房,不买下次就是货币分房了,机不可失……
  方韵兰接着说:我们都看了,新房的市场价和你们现在的房子差不多。我们两家换房,房钱两不找,其他的你们自己想办法,你们也不吃亏。要知道,那里的房子今后是会升值的……
  韵松问唐文彬什么意见,他说:我反正没事,再去装修也没有什么。想到方韵兰的房子年久失修,早该换了,就说去看看再说吧。
  打完麻将已经十点了,唐文彬把摩托车骑上后说:你明天要上班,不如我们现在去看看房子到底怎么样?韵松看天气还有些闷热,早回家也不舒服,不如在外面兜兜风。于是摩托车很快就到了刚刚交工的鹰钢东新小区。跟工地看守说明白后,他打着手电带他们去新房看。
  当看了房子以后,他们才知道,难怪方韵兰夫妇极力怂恿他们换房呢,他们的确没有精力去装修那套跃层的房子。房子是毛胚房,墙壁全是水泥,厨房卫生间直通到房顶,结构也不合理,装修要进行很大的改造,装修需要的人力财力都不是一般。
  韵松和唐文彬商量,觉得没有这么大能力去装修这套房子。于是,第二天就打电话给方韵兰,说没有能力要。想到方韵兰夫妇的困难,韵松给他们出了三个主意:一,你们自己要了新房,装修时我们帮忙;二,我们帮你们装修,材料费你们出;三,帮你们把它卖掉,买一套小点的装修好的房子。
  没想到,方韵兰夫妇当晚就赶到韵松家里,一方面劝他们要了这套房子,说今后它会很快增值的;一方面又说自己没有能力去装修了,旧房也不能再住了,我们就是喜欢你们现在的房子……方韵兰十分害怕韵松夫妇拒绝。那样,他们就一辈子也别想住上又省心、又称心的房子了。看到方韵兰夫妇那副既急切又可怜的样子,最后唐文彬动了心,说那毕竟是新房,累就最后累一次吧,这次就为住一辈子而设计装修,多花些钱和精力也值得。
  听说韵松夫妇愿意换房了,方韵兰夫妇的心终于放了下来,过两天,他们又把韵松夫妇叫去商量具体事项。
  最后两家口头协议决定:两家换房,房钱两不找。韵松问他们:房子产权怎么办呢?方韵兰夫妇都说:都是一家人,就不要去办过户手续了,花那么多冤枉钱干啥?到时候我们两家人去公证处,公证一下就行了嘛。
  善良的韵松想到骨肉亲情之间,不应该怀疑什么。于是,姐妹两家就这样决定换房了。她怎么也不会想到,换房不仅再次拉开了姐妹情殇的伤口,上演了一出《农夫与蛇》的现代版。更为严重的后果是,她和唐文彬也由此分道扬镳。
  口头协议说好后,唐文彬立即把房子平面图和立体图画好,韵松在电脑上传给香港一位亲戚,他是高级室内装潢设计师。她把设想的风格和需要的功能告诉他,请他设计。亲戚很忙,但是还是在很短时间内把装修设计图传来了。
  设计图把房子分三层设计,楼下是客厅、餐厅、客房和书房,楼上是卧室、以及从房顶两面斜坡面下,拓宽出来的两个储藏室和洗衣房,楼上平台设计了一间玻璃阳光房,作为花房和休闲房。设计图改造和拓展了空间,使房子功能齐全,更具有实用性和舒适性,而且简洁典雅,很有品位。
  为了保证装修质量,韵松请来了本市最大一家装潢公司——南京某装修公司来装修。由于房子改造比较大,又是按世界流行的材料和色调装修,装修公司说,这个工程可能至少要半年时间。
  于是,在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里,韵松白天工作中,还时不时偷跑出来,监督工程质量,有些工作只能带回家晚上做。他们只请装修公司装修室内两层,室外和楼顶平台的花园、阳光房和四周的钢筋护栏就自己请人做。所以,节假日他们就到处去买材料和做一些小工,真是又忙又累身心疲惫,而方韵兰夫妇连新房都没有去过。在花了十来万大洋和消耗了两人十几斤肉后,新房装修终于完工了。
  韵松和唐文彬商量,决定在国庆大假期间搬新房,邀方韵兰夫妇和同事朋友们来新房热闹。当韵松和唐文彬兴高采烈的迎进方韵兰夫妇时,却见他们显出十分惊讶的表情,楼上楼下到处仔细看了几遍,嘴里还喃喃地说:没有想到啊,毛坯房竟然变成了漂亮的洋房,不可思议!接着,就发现方韵兰的脸色十分难看,懊悔和满肚子的气就一直挂在脸上了。
  原来,新房所在的城乡结合部偏远冷清的状况,竟然在半年之内被彻底改变。附近如雨后春笋般,冒出来许多较高档次的文化餐饮娱乐场所,小区对面还开辟了餐饮一条街,专门经营各菜系的土菜,街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,好几路公交车,在小区门口设了车站。
  从韵松家出来,李怀盛和方韵兰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,昔日的荒凉地区,才一年时间,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,就像一块丑石被打磨成了美玉。可是,美玉已经不属于自己了……
  就是你,好像狗屎粘在身上甩不掉一样,非要急急忙忙跟他们换,现在后悔了吧?李怀盛没好气地说。
  怪我?不是你老说没有能力去装修,要我赶快找他们换吗?方韵兰声音比李怀盛高八度。
  明明是我们的新房子,现在看着他们享受,气死人!李怀盛把半截烟头扔到地上,狠狠地踩上去碾了一圈。
  幸好当初我们留了一手,没有把产权过户给他们,还有要回来的理由。方韵兰沉思了一下,又说:我们不过户产权,让他们住着。按方韵松的性格,不是自己产权的房子,她是肯定住不下去的。到时候他们自己都要来找我们,到那时再说嘛。
  他们要是不办产权过户,永远住下去怎么办呢?李怀盛此时的智商好像不够了。
  那就让他们住好了,住到一定时候他们会找我们的。如果他们真的装聋作哑,产权是我们的,法律会支持我们要回房子的。你怕什么啊?方韵兰很不屑地白了李怀盛一眼。
  可是,是我们硬要他们换的,到时候他们在法庭上说出来,法庭会支持我们啊?
  证据呢?你以前千方百计想点子骗我,说我没有证据,现在你怎么连这点都忘了?方韵兰此言一出,李怀盛不再说话了。
  搬家后,韵松夫妇马上把腾空的房子和家具,打扫得干干净净,唐文彬又买来环保油漆,把方韵兰舍不得换的家具,重新油漆了一遍,最后,请搬家公司帮他们把家搬过来。这样又忙了几个月,没有让方韵兰夫妇动一下手,终于把两家一切都安定好了。这时,韵松他们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,商量着把房子的公证办妥,这件事情就完全了却,也可以好好陪二姐夫妇了。
  韵松去公证处咨询公正事宜,公证员说:房产公证没有法律效力,只能办过户手续才行。韵松想,既然公证不行,就去办过户手续吧,房产交易大厦里一条龙办手续,只要两家把证件带齐,半天之内搞定,手续费都由我家出就是了。
  令韵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当她在电话里和方韵兰说,公证不行,必须办过户手续时,方韵兰却异常平静地说:房子是借给你们住的,不办手续。
 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,当场就把韵松打晕了……你们可是红口白牙,三番五次要和我们换房的啊,怎么现在说不换了?要不换早说嘛,我们也不会冤枉花这么大精力和财力……
  方韵兰说话也完全变了腔调:你们住就是了嘛,现在我也没有赶你们走,啥时叫你们走再说嘛……
  韵松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,怎么也没有想到,当初千方百计要和自己换房的亲姐姐会这样,后悔当初以为是亲人,就没有立下字据,造成了如此骑虎难下的局面。
  其实,当初张景秋以及唐文彬家人,都提醒过他们:房子是大事,方韵兰的脾气性格你们是知道的,你们要小心哦。最好立个字据,否则后患无穷。
  方韵松信誓旦旦的对他们说:你们多虑了,亲姐姐不可能那样没有诚信吧?再说,是他们硬要我们换的,本来我们根本不想要,是看他们年老体衰,房子又破旧不堪,儿女不管他们,只有我们帮忙了。如果真是什么阴谋,也是我们活该,农夫与蛇的故事现代版,谁叫我们心太软,要做农夫呢?放心吧,他们两个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老知识分子,绝对不会愚弄我们的善良。
  韵松信誓旦旦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,就这样发生了。开始她不敢和唐文彬说,怕他控制不住去找他们[被过滤]。就一个人到方韵兰家,问究竟有没有商量的余地,她说:我提三条意见你们参考:一,按照我们的口头协议,继续履行协议的内容。二,如果你们认为换房吃了亏,可以提出一定的经济补偿,只要是合理的,我们一定给;三,如果你们实在要收回,就请你们把装修费给我们,我们两人就当给你们白打工一年。
  方韵兰还是板着脸,一点也没有这两三年间那张虽叫人不敢太亲近,但也算一张和蔼的笑脸的影子了。眼镜后面的那双小眼睛转动着,躲闪着韵松气愤的目光。李怀盛在旁边一根根地抽烟,不置可否。
  过了一会,方韵兰看了李怀盛一眼,很干脆地说道:我们要第三条。
  韵松这时才明白,她和唐文彬还真的成了农夫,上演了《农夫与蛇》现代版。她没有再说什么,站起来走到门口,回头冷冷的对他们说:明天晚上你们来我家,我们算账吧。
  韵松回家把一切告诉了唐文彬,很内疚地对他在装修房子中的辛苦表示歉意,请求他千万要冷静,说他们明晚来前,先把装修和买材料等发票找出来,他们把装修费给我们就算了。为了今后没有后患,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了……唐文彬一听,立即像火山一样爆发了,他指着韵松的鼻子狠狠地骂道:好啊,方韵松,原来你和方韵兰设计好来骗我啊……他的手几次都差点打下来,最后还是停在了空中。
  韵松犹如腹背受敌的困兽,精神几近崩溃。
  有发票的装修费是八万多,还有一万多的软装饰和用具没有开发票,韵松说:发票都在这里,我们花了十余万,没有发票的和朋友帮忙的就算了,你们至少要把八万装修费给我们吧?
  方韵兰漫不经心地把发票翻来翻去,想了一会,说:我们没有这么多钱,最多只能给你们六万。
  只要唐文彬接受了,不再吵闹,钱多少都不算什么。韵松真的没有想到亲情在金钱面前,就这么不堪一击。当初张景秋看见她又对方韵兰那么好,含蓄地提醒过她: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善良,来自亲情的伤害会更令人心痛……她却说,人心都是肉长的,她可以用她的真诚和善良去感动任何一个人,何况是自己的亲姐姐呢?残酷的事实证明,没有什么比来自亲情的伤害,更令人心痛。
  一天晚上,韵松实在伤心,晕晕乎乎竟然忘了先打电话,就直接闯到张景秋家。张景秋还是穿着那件很华丽的粉色软缎睡衣,头发有些蓬乱,站在门里迟疑了一下,没有像平时那样干脆地敞开门让她进去。韵松往沙发上一看,有一只黑色公文包。她明白了,对张景秋示意了一个“不打扰”的眼神,就赶快下楼。
  韵松还是不想马上回家,她需要倾诉需要宣泄,她掏出手机,给赵皖君家打了电话,他们都在家,于是就立即打车去了。
  闻静开门一看,快一年不见,都差点不认识她了:先前白皙的脸庞变得苍白发黄,人也消瘦憔悴了许多。一进门,韵松的眼泪就哗哗流得像两条小河。闻静还是那样温暖地握着她的手,等她稀里哗啦一阵后,赵皖君问她到底怎么了,笑着说:我们还以为你们住着新窝不想出窝了呢!
  韵松流着泪说:我们真的要离婚了!
  为什么啊?这几年你们小日子不是过得可以了吗?新房也住上了,怎么说离就要离了啊?这年头流行什么“闪婚”,难道你们也要赶一把时髦,玩“闪离”啊?赵皖君还是那样幽默。
  听完韵松的倾诉,他们沉默了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  过一会,韵松又喃喃地说:我们住得好好的,日子好不容易过得平静了,他们突然冒出来一套房子要换,我们傻得连起码的法律常识都没有想到,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没有想到先咨询一下,或者和他们签订一个换房协议呢……不过,就是定了协议又怎么样?他们不过户,难道我们还去法院告他们?亲人对簿公堂,还有什么意思?
  闻静抚摸着韵松冰凉的手,很心痛,轻声对她说:姐姐绝情就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你,再离婚,这么大的打击你怎么能一下子承受得了?
  韵松的眼泪又一下子涌了出来,她说,换房这件事已经让她感到心力交瘁。没有想到,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唐文彬也不理解,还在她的伤口洒盐。她的心灵和肉体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,这段时间她几乎失去了对亲人的信任,甚至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、失去了对世界的留念……既然他们都认为钱比亲情重要,那么就什么都给他们吧。
  赵皖君气愤地说:在这场悲剧中,你是受害最深的人,善良被愚弄,亲情被欺骗,家庭被拆散,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残酷!不过,我们要告诉你的是:既然他们决意要回房子,那么,你们姐妹的情缘也就该断了。对于这样一个绝情的姐姐,善良和亲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。要不然,她的两个孩子怎么都不愿意回家呢?
  再就是,你们夫妻如果由于这个事件,导致矛盾而分手,就大错特错了。二十多年的夫妻,风风雨雨、磕磕碰碰都过来了,好不容易安宁下来,难道就禁不住这样一场风浪的考验吗?你们本来是受害的一方,应该一致对外,互相抚慰度过难关……唐文彬肯定有怨气,你要理解他的心情。但这事他不能都怪你,更不能说,是你和姐姐设计好圈套来欺骗他。
  是啊,不能一时冲动就要离婚,你们这样的结果会让所有人感到惋惜的。闻静又抽了一张面巾纸给韵松,轻轻地说道。
  唐文彬还是不依不饶,认定这就是姐妹俩的一个[被过滤],韵松被闹得心力交瘁。既然钱比亲情都重要,都给他们吧。在一个个争吵不休的不眠之夜后,韵松无奈的做出了下面决定:
  一,把新房还给方韵兰。二,把房子留给唐文彬。三,自己提前退休去成都。女儿刚大学毕业在一家民营企业做文员,去了租房子和女儿一起住,做个自由撰稿人,当一把时尚的SOHO族。和女儿在一起,不用每天牵肠挂肚,心会安静下来。
  窗外,雨声哗哗,方韵松坐在窗前,呆呆的看着窗外的一棵香樟树,被风雨打得左右躲闪。可是,风雨还是无情的摧残着它。她真怕无情的风雨,把那棵可怜的香樟树击倒……她摊开日记本,默默写下徐志摩的《再别康桥》:
  轻轻的我走了,正如我轻轻的来;我轻轻的招手,作别西天的云彩。……悄悄的我走了,正如我悄悄的来;我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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