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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篇小说《浴火》(八)(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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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10-24 23:22:09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本帖最后由 半尺天涯 于 2010-10-24 23:45 编辑

第八章 美丽的茶园我的家

  品学兼优的方韵松高中毕业后,学校要留她任教。因为没有正式招工名额,就让她先留校当代课老师。可是,为了远离可怕的家,韵松谢绝了学校的好意,决心和其他同学一样,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滚一身泥巴,炼一颗红心。
  按照条件,韵松可以到郊区农村插队。郊区离家近,又可以早点上调到城里,鹰山钢铁公司每年都要在郊区招工,只要下农村两年以上就够条件了。但是韵松听说郊区土地肥沃,劳动量也大,很累。偏远农村虽苦,但没有多少事情干。老知青和他们的家长都说:哪里都可以去,就是不能去淮北,那里又穷又脏,人又懒,大多数人秋季收了庄稼就全家出动出去要饭,直到第二年春耕才回家。农活的确没有什么干的,可是一年自己要倒贴工分钱,家里有钱的就让孩子在家待着,到年底拿钱去换工分,换劳动表现鉴定。
  想到劳动量大,韵松就害怕,有次到农村学农时,为了起共青团员的带头作用,在水田里插了一下午的秧苗,结果把胆囊炎累犯了。如果干了一年下来还要倒贴工分,她哪里有钱贴呢?老是生病哪有钱看病啊?自己已经十九岁了,她要赶快离开这个家,出去就完全独立,不依靠任何人。
  正当她焦急万分又一筹莫展的时候,张景秋喜癫癫地跑来告诉她:建设兵团在招人,每月有二十元工资,有集体食堂,但条件是一辈子不能招工回城。有这样的好事?韵松喜出望外,一辈子不回城算什么?自己有工资了就独立了,她拉上张景秋就赶到报名地点,义无反顾地签了一辈子不回城的“卖身契”,而且三天后就出发。
  得知韵松要去建设兵团,方韵兰感到很高兴,这个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包袱从此解脱了,她很满意的笑道:很好,小姑娘出去要准备圆领衫和裤头,我去买点布给你做两件。第二天,方韵兰果然拿回来两套碎花布的圆领衫和裤头。韵松很感谢,终于有新的花布内衣了。
  韵松和父亲从江源带来的破木箱一直是韵松的衣箱,现在韵松又把里面糊了一层粉红色的纸,把自己的几件工作服、一条旧床单、一件方韵兰的旧棉袄,虽然自己又穿了几年,但只有袖口需要重新裹一圈,笔记本、毛笔砚台放到一个空饼干筒里,两只掉了瓷的搪瓷碗,一个印有“抓革命促生产”的搪瓷缸。还有必不可少的毛主席语录、毛泽东选集。破木箱装满了,另外打了一个背包,里面是一床旧棉被、蚊帐垫褥、一个旧开水瓶,刚上调回城的邻居,把他用得快烂了的一只煤油炉送给韵松,因为家里马上要安装煤气了。方韵兰又把一只摔得坑坑洼洼,已经看不出多少底色的小铝锅给了她。
  这就是方韵松独立生活开始的全部家当。方韵兰没有给韵松钱,她也不问她要,父亲临走前给她的两元钱,一直放在箱子里,现在上路的一切费用都靠它。想到自己马上就要领到工资,什么都可以自己买了,韵松兴奋地咧开了嘴。。
  出发前一天晚上,韵松和英姿在床上说悄悄话,英姿很舍不得小嬢嬢,可是要离家的韵松却很兴奋,很快乐。英姿说:小嬢嬢,明年我也毕业了,我也到你那里去好不好?
  韵松真的希望英姿能和自己在一起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但英姿和自己条件处境都不一样,她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回城呢?想到今后自己一辈子在农村,可能很难见到英姿了,韵松眼眶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,不禁把英姿的手拉着不断抚摸着,嘴里却很轻松地说道:
  当然好啊,那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……
  一九七五年初春的一天上午,一辆长途汽车上,一群刚离开校门的学生,以一个全新的称谓——“知识青年”的身份走向社会,走向广阔天地。可是,车上的气氛根本不像载满了风华正茂的年轻人,倒像是一群被遣返的盲流,一路无语。他们都是各个学校单独报名的,所以互相都不认识。大家都在埋头想心事,有像韵松这样,冲破牢笼小鸟般暗暗快乐的,有毫无表情呆望窗外的,还有低头不断用手绢擦眼睛的。
  车子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颠簸,他们被送到了皖南丘陵地带,一个叫郎溪县的地方,安徽建设兵团十六团机关就在郎溪县的八里铺。兵团还是部队编制、营以上干部正职是现役军人,副职是当地干部。连以下干部,基本上是六十年代下放来的知识青年、转业军人和社会青年,或者已转为建设兵团职工的当地农民。兵团地处皖南丘陵地带,主要种植茶叶,少量水稻主要是解决兵团内部的粮食问题。
  车子直接开到离团部十五里的鹿鸣桥停下,这里是三营营部所在地。一车人下来,被几个连队分别领走了,就像盲流被村长领回去……韵松和另外两个女生两个男生分到十八连,一个很憨厚的人低着头哈着腰,领着他们从营部一声不吭走了四里路,来到连队。韵松估计他是连长,否则谁有资格来接新来的知青呢?
  “连长”把他们带到十八连最后边的一排土坯房前,指着其中两间黑洞洞的屋子说:这就是你们的宿舍,三张床的是女生宿舍,两张床的是男生宿舍。他又看看天,对他们说,食堂开饭了,我马上叫你们班长带你们先去买点饭票,吃了晚饭再收拾吧。“连长”去了一小会,一个比韵松他们稍大的女知青,端着一盏灯罩擦得很亮的煤油灯,笑眯眯的来到他们面前,很大方地说:我姓韩,你们就叫我小韩吧,我是两年前从芜湖下放来的。你们的宿舍没有电灯,我先借一盏灯给你们用,你们买了再还我。煤油要凭票买,现在你们带上钱跟我去食堂买饭票。小韩虽然脸比较宽,但笑眯眯的样子,加上嘴边两个小小的酒窝,让韵松有一种亲切感。。
  韵松摸出仅有的两元钱,不知道该买多少。小韩见她这个样子,就说:饭菜很便宜,一分二分都能买到菜。你们可以先买一元钱的饭菜票,你们的粮食定量已经在连队了,买饭票时有记录的。在路上,韵松把小韩悄悄拉到一边,不好意思的说:我们什么时候发工资呢?
  还有十天,你们不到半个月,但是会发一个月工资的。韵松一听松了一口气,照小韩刚才说的,两元钱撑到发工资应该没问题。现在天大困难都算不了什么,自己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,心儿早已飞翔在蓝天,呼吸着带着茶叶芬芳的新鲜空气,向往着美好的未来。
  二毛钱的饭、二分钱一大勺的煮黄豆、一分钱的咸菜,就是方韵松独立生活开始的第一顿饭,她吃得很香。
  回到房间准备铺床时,大家才发现,这间十来平方的土坯房四周全是泥巴墙,地上的泥巴坑坑洼洼,对着门的墙上有一个脸盆大的洞,洞上钉了一块肮脏的塑料纸,关上门就靠那个洞透出微弱的光,洞外是一条土路,通往林场和附近连队。所谓的床,就是两头用四块土坯垒起来,上面放了一块七十公分左右宽的木板。韵松小心翼翼把床铺好,挂好蚊帐,把箱子往床头的土坯上一放,床有点摇晃。
  天已经完全黑了,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,昏黄的煤油灯光闪来闪去,有点神秘诡异和恐怖。韵松躲进蚊帐,躺在吱吱呀呀的床上,这就是自己一方天地。她第一次感到自由的惬意,独立的快乐。
  正当她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之中时,同来的小郑却坐在床边呜呜地哭起来,嘴里不停地叫奶奶,韵松赶紧出来安慰她。这一安慰,另外一位小宋也开始抽泣起来。韵松一晚上都在安慰鼓励她们,直到两个人都躺下睡了。听见她们轻微的鼾声,韵松觉得她们太娇气,刚刚离家就哭鼻子,今后能吃苦一辈子吗?自己寄人篱下几年,倒锻炼得坚强了,不怕困难,不轻易流眼泪,现在就像鸟儿挣脱了牢笼,她高兴还来不及呢。
  第二天早饭后,小韩来领着他们到食堂开会,大家围坐在唯一的一张饭桌旁。“连长”来了,一个转业军人来了,还来了十几个老知青站在周围。经过介绍,韵松才知道那个“连长”叫赵长生,一个地道的茶农,还真的是连长。转业军人姓尚,连指导员。十几个老知青都是近几年下放来的上海、芜湖知青。按当时的行政划分,一个连就是原来一个生产队、营就是大队,团就是公社。
  赵连长脸上疙疙瘩瘩的肉上,覆盖着一层黑油油的东西,一说话结结巴巴脸上更加油亮。经指导员标准淮北话翻译后,韵松他们知道了,自己已经成为兵团的战士,十八连是种茶叶的。“明天春茶就要开采,你们都分配到各个采茶点带山,每个点有一个老职工带领。今天大家准备一下,明天早晨六点上山。”指导员高声说道。
  散会后,韵松没有马上回到黑黝黝的屋子,而是来到屋后的土路上,土路伸进前面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就看不见了。眼前一座座坡度很缓的山坡上,覆盖着一行行的茶树,碧绿的新芽嫩叶,俏立在茶枝上面,清香四溢,像碧波荡漾的海洋。韵松心情好极了,蓝天白云下有美丽的茶园,自己将是一名采茶女,在碧绿的茶园里采茶,多么浪漫啊!
  身后传来拖拉机的声音,韵松站到路边,看见好几辆拖拉机往这边开,上面挤满了女人。拖拉机在到韵松面前停了下来,一个个衣衫破旧的农村妇女叽叽喳喳跳下车来,说什么韵松听不懂。很快,后面拉着几车大背篓的拖拉机也到了,女人们爬上去每人拿下一个,里面有破旧的薄被,三四十个女人每人背着个大竹筐,浩浩荡荡都朝十八连来了。
  韵松好奇,和同样好奇的小宋小郑跟着她们,来到一个破旧的空仓库,仓库里只堆着几垛稻草。只见她们呼啦啦来到仓库靠墙的地方,很麻利的把稻草垛拆开,把稻草沿着墙根铺满,然后一个个躺下去叽叽喳喳说什么。身后的小韩说,这些是从江苏溧阳来的采茶女,她们每年这个时候就来,采完茶就走,每年来都住在这里,这里人都叫她们溧阳女。
  不是我们采茶啊?韵松说。
  不是,要是叫你采茶,保证不出两天你就要哭了。小韩说。我们是“带山”的。
  什么是“带山”?
  就是管理一个采茶点,给采茶女采的茶叶按等级过秤、登记。
  原来自己还不能做一个浪漫的采茶女啊,韵松很失望。
  第二天还没天亮,韵松就听见溧阳女叽叽喳喳的从门前走过,朝松树林那边去了。不一会老职工王师傅赶来装秤和一些工具的牛车,叫韵松和小郑坐上,去采茶点。从来没有坐过牛车的两个女孩子开始还觉得新奇有趣,可是不久就感到牛车慢慢悠悠,颠颠簸簸,屁股生疼,不如走路舒服。韵松跳下来后,小郑也说屁股颠疼了,跳下来走路。
  穿过黑黝黝的松树林,路陡了不少,松树林渐渐变成了杉树林,王师傅说,我们去采茶点要穿过高庙林场,这就是林场的树。走了大概快一个小时,天亮了,树林向路的一边延伸到很远的地方,而另一边就是连绵不断的茶山,溧阳女已经分散在山坡上采茶了。
  在一间破房子门口放好大秤、凳子、记录本。一辆送早饭的牛车来了,只有米饭和煮黄豆,韵松买了一毛钱的米饭和两分钱的煮黄豆,那些溧阳女也拿个破旧的大搪瓷缸来买饭了。她们买两毛钱的饭两分钱的煮黄豆就是大半搪瓷缸,很快吃完后就分散到山坡上了。
  韵松从小吃饭都慢吞吞的,细嚼慢咽。母亲常说:你是在数着饭粒吃啊。很小的时候,同父母去方家湾吃喜酒,农村大办红白喜事兴流水席,一批吃完了马上摆开第二批。卤猪蹄是她喜欢啃的,很好吃,就是没有卤烂。她总是啃不干净,一桌人都走完了她还在慢慢啃。慢慢啃的韵松,接上第二批的又吃上了。由于父亲的辈份高,幼小的韵松也是老辈子,所以新上桌的人都恭恭敬敬对她说:老辈子,你慢慢吃……以后母亲一见韵松“数饭吃”,就逗她:耶,老辈子,这里没得流水席哈。
  要把冰冷的煮黄豆都嚼碎了咽下去,还真花了不少时间,反正也没有事干。大概到九点多钟,开始有溧阳女背着背篓来过秤了。韵松登记,小郑过秤,王师傅评等级。很快,溧阳女一个个都来秤采下的第一框茶叶。中午饭还是牛车送来的,煮黄豆、炒青菜、咸菜。溧阳女买了饭很快风卷残云,她们要争分夺秒把茶叶采下来,哪怕早采一个小时,等级也是不一样的。茶叶嫩芽一夜之间就可以发出三片叶,多一片叶茶叶的等级就低一级。韵松来到茶叶地,想感受一下采茶女的浪漫,不料没采一会,两根食指就被掐疼了。她跑到溧阳女面前看她们怎么采,发现她们的食指和中指都缠上了纱布和胶布,血迹从纱布里渗出来,但是她们的双手仍然飞快地采摘着。
  她又来到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溧阳女身边,看她动作很熟练,就问她一天能采多少,那女孩用很拗口的普通话告诉韵松,采摘一斤茶叶平均可以得到两毛钱,一天能采二三十斤,一季春茶采下来,她们多的可以挣七八十块钱,但是回去每个人的拇指、食指和中指都烂了。难怪小韩说要是自己去采茶,没两天就会哭呢。
  到秋茶采摘的时候溧阳女又来了,由于秋茶等级低,她们挣的钱比春茶少多了。这些溧阳女一年采茶的钱,几乎是他们家除了粮食外的所有开销。听说每年到兵团来采茶的溧阳女有好几千人,她们是这里采茶的主力军,很多溧阳女年年来,和兵团职工都混熟了,要和他们结干亲,来采茶的时候,还给干爹妈干姐妹,带来她们亲手做的鞋和绣花鞋垫。
  没有活干的时候,韵松就在方凳上写信,给父母写、给英姿写、给张景秋写、给方韵兰写,给郭敏写,给五哥写,写自己独立生活了,写茶园美丽的风光、辛苦的采茶女,写自己不用做饭,有食堂,工作很轻松。就是不写黑黝黝的土坯房,和摇摇晃晃的土坯床,她要让所有的亲人特别是父母放心,她到了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,比起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真是天堂。
  营部鹿鸣桥有邮电所,平时寄信、来信都是连里的文书小李到营部去办。六十年代末就下放来的小李,已和芜湖知青老乡小周在连里结婚生子了。韵松把一大叠要寄走的信送到他家时,他正在大灶上揭开锅盖看饭熟了没有,他老婆坐在灶前烧火。一股饭香和臭咸菜香味扑鼻而来,韵松不禁咽了一口唾沫。安徽人喜欢吃臭豆腐臭咸菜,特别是喜欢把腌烂发臭的咸菜和豆腐一起蒸来吃。说来也怪,蒸出来的豆腐臭咸菜不但不臭,还奇香扑鼻,十分下饭,很多家庭一年四季都是靠这样的菜下饭。先前韵松学农时住在郊区农民家,就大饱了口福,大灶上的大锅盖一揭,热腾腾的白米饭和一碗白里透黄的臭咸菜豆腐香味立即弥漫在空中,会立即让你止不住流口水……来了两天还没有闻到过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呢。
  韵松本想和他们拉几句家常,见是吃饭时间也不好多说,就把封好的信放下,又借了几份报纸来看。
  接连早出晚归一个星期后,第一批春茶采摘完了。在牛车拉最后一车茶叶去茶厂的时候,赶车的王师傅说:你们还没有坐过茶叶车吧?现在上车,让你们尝尝是啥滋味。他叫韵松和小郑每人躺在一只快装满茶叶的大竹筐里。一躺上去,松软的茶叶往下一弹,感觉妙极了。王师傅叫躺好了,扬起牛鞭“驾”的一声,开车!王师傅风趣的大喊一声。牛车慢慢悠悠地走起来。松软的茶叶清香四溢,躺在上面弹上弹下晃晃悠悠,比什么垫褥都舒服。没想到还坐上了如此舒服的牛车,那时和父亲挤火车的情景又浮现出来。唉,要是那时在火车上有这么一个清香四溢的座位该多好啊!韵松想到下次写信一定要告诉他们。
  来了就忙到现在,第一轮春茶采摘完了,大家都松了一口气。晚上,几个老知青到韵松她们宿舍来玩,还带来一把顺手从老乡地里摘来的豇豆。对于他们来说,从老乡地里顺手牵羊摘点蔬菜是正常的,偶尔偷只鸡悄悄吃了,老乡就是知道是他们干的也自认倒霉,谁敢去惹这些知青啊?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有家有室的可不敢和他们比。不过老知青说,他们一般不会偷兵团职工的鸡鸭什么的,大不了摘点蔬菜,鸡鸭都是到附近生产队里偷的。小郑已经开始用煤油炉了,他们就把豇豆给了她。
  新老知青第一次聊天,大家都很高兴,他们互相介绍自己,韵松发现,上海知青都表现出一种优越感,喜欢自我表现,比如说自己在哪个学校上学,都喜欢加一句:是XX区的重点学校。芜湖知青话不多但十分精明,这是相处一段时间后韵松的看法。
  知青们正谈的起劲,连里大喇叭正播送的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歌声嘎然而止,一个尖厉的女高音在喇叭里高声喊道:“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们、三营的战友们,我营今年第一批春茶喜获丰收,这是全营学大寨的丰硕成果,是毛泽东思想的伟-大-胜-利!”“伟大胜利”四个字,一字一顿,声嘶力竭。韵松听着十分刺耳,说:是不是有点夸张哦,一个营茶叶丰收,就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?上海知青高新华撇撇嘴说,这是营党总支书记潘书记,她是六十年代下放来的蚌埠知青,高中都没上,靠造反有理上来的。
  第二天,没有任务,连里团支部组织政治学习。团支部书记李小荷是连长二十一岁的小女儿,初中生,丰满结实的身材,丰满的脸上布满雀斑,干事风风火火。她叫一个知青念了报上一篇批林批孔文章后就说:现在家里有镰刀的回去拿镰刀,没有的原地待命,马上去 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。
  韵松她们没有镰刀,就等那些人。很快大家都带着镰刀来了,李小荷带着知青们,首先来到自家自留地,来到一片刚灌浆不久的玉米地。黄绿色的玉米须,使韵松想起小时候去姑妈和舅舅家,和那些娃儿们到玉米地掰下玉米就啃,满嘴的白浆又香又甜,玉米须就塞进鼻子当胡子,装成老爷爷……
  韵松还沉浸在儿时的快乐回忆之中,忽听李小荷大喊一声:同志们!资本主义尾巴就在我们面前,砍!她挥起镰刀就砍起来。韵松觉得好可惜,马上就要成熟了,现在砍下来只能当柴火烧啊!可是,看见李小荷义无反顾地带领大家砍,只好跟着后面帮忙。砍完自家的,李小荷立马带着大家,来到周围种有玉米的地里,一阵镰刀飞舞过后,可怜那些很快就要成熟的玉米,全部横七竖八躺倒在地,就像经过一场恶战的战场,尸横遍地,悲壮又惨烈。
  战斗了一个下午,连里的资本主义尾巴都割干净了,李小荷握着镰刀气宇轩昂地走在前面,俨然凯旋的将军,大家跟在后面。一个芜湖老知青悄悄说,由于害怕被“割尾巴”,人们家禽家畜不敢养,经济作物不敢种,以为种点玉米不会被“割”,结果还是没逃掉。唉,还不是李小荷假积极,让连队职工糟了殃,她自己也被家里骂得狗血喷头,别的连队不“割尾巴”也没有怎样嘛。
  他刚说完,一个上海老知青笑着对他说:人家马上要入党了,说不定入党后就要到营部、团部当官呢,现在正在培养年轻女干部嘛。你小心被她抓住开批斗会,说不定上调还把你往后放。芜湖知青十分不屑地把嘴一撇:我怕她个鸟啊?
  另外一个上海老知青接上话茬:真怪啊,连长老实巴交半天放不出一个屁,他丫头咋这样精明能干呢?嘴呱呱的,还特别有心计。
  那是人家的命,你倒是出身高贵,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修地球啊。
  是啊是啊,我们是修地球的命。那知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,没话了。
  第二轮春茶采摘的前一天,还是个大晴天,湛蓝的天空漂浮着一朵朵白云,白云下面连绵起伏的茶树如大海里的碧波,壮观极了。韵松来到屋后的茶山上,看着美景喜形于色,真想放声高歌一曲,因为这天对她来说,简直就是双喜临门:
  一,第一次收到了父亲、五哥、英姿、张景秋、郭敏的回信;二,拿到了有生以来第一笔属于自己的钱——工资二十元钱,来十天就发多了半个月的工资,她高兴地差点跳起来,带来的两元钱只剩两毛,再不发工资就要饿肚子了,真是及时雨啊。
  听小韩说,每个月生活费八元钱就够了。韵松开始对生平第一笔“巨款”进行规划:除了饭票,还有十二元钱,最迫切的是赶快买个煤油灯和煤油,小韩的煤油灯已经还了,自己这几天借小郑小宋的光,很不方便。由于没钱买煤油,煤油炉也没有用起来,有时食堂的饭凉了也没法热,偶尔有老职工给点自留地里的新鲜蔬菜,也只能给小郑她们煮来吃。还有,邮票牙膏牙刷肥皂香皂草纸等,要花二三元,剩下的就准备攒起来,爱唱歌的韵松一直有一个奢侈的愿望:买一台眼下最高级的上海产红灯牌二波段半导体收音机,有耳机,可以天天听到歌声,跟着收音机学新歌,晚上还不影响别人。虽然价钱很贵,要四五十元,得攒好几个月,但韵松不怕,她相信希望一定会实现。
  晚上,在自己崭新的煤油灯下看信,简直就是一种享受。父亲的信写道:
  韵松幺女,见字如面。四年未见,我和你母时刻都在牵挂着你。你在兵团有工资就算工作了,我们也放心了。希望你好好学习努力工作。你第一次独立生活,身体又有病,要自己保重,病犯了我们鞭长莫及,切切!我和你母及三姐一家都很好,你尽管放心,我们就是担心你……父亲流畅工整的字体像小楷行书,字里行间浓浓的爱让她几次湿了眼睛。
  五哥信中写道:妹妹到了这么好一个地方,哥哥就放心了。希望妹妹在广阔天地好好锻炼,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,做邢燕子那样的知识青年……看着看着,韵松眼前浮现出五哥帮家里买米买煤、和她一起抬水、以及她仰着脖子,朝着街边二楼撑开的木板窗大喊:“五哥,妈喊你吃汤圆咯!”的情景,一股温馨荡漾在心里。五哥到云南当兵,不久就到汽车连学开车,穿上军装的他一定非常英俊威武。
  英姿来信说:小嬢嬢,我好羡慕你,像天上的小鸟一样自由了,我还有一年才毕业,多难受啊。他们还是经常吵架,我真想像你一样赶快到广阔天地去。你走了,没有人和我说悄悄话,我只有写日记把心里话记下来。我发现妈妈有时候看我的眼神,令我很不舒服,甚至可以说可怕。有次她怪怪的看着我,莫名其妙地说:你怎么长得和你那个坏爸爸一样呢?多可笑啊,难道我长得像她那样,她才高兴?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……。
  韵松知道是什么意思,就是因为英姿长得漂亮,她恐惧、害怕,她不管对方是什么人,都是这种心理。韵松觉得方韵兰心理真的有问题,但是她不敢对她说,怕招来谩骂。
  郭敏信中说,她的哥哥已经下放了,弟弟还在上高中,她本来应该下放的。可是,爸爸妈妈舍不得,就找人给她在医院开了一张腿有问题的证明,现在她在江对岸一家中学代课,运气还是不错的。韵松从心里为她感到高兴,一个冰雪聪明、多才多艺的漂亮女娃儿,家庭经济条件也不错,到农村真是浪费资源啊。
  张景秋信中说,她爸爸妈妈舍不得她去农村,但她哥哥身体不好,已经办了病残留城了,她必须去农村插队。由于成份不好,也不能去郊区条件好的地方,现在有滁县、无为县、全椒县可以去,她准备去滁县,可能还有几天就要出发了。
  上帝好像把张景秋兄妹俩的性别搞错了,本来应该高大魁梧的哥哥却身材瘦小,皮肤白皙,细眉细眼,说话也慢条斯理,还是个老胃病。而张景秋却像个假小子,高大壮实,大嗓门,说话干事干脆利落,不喜欢花衣服,穿的不是蓝布学生装,就是工作服,头发短得像个男孩。从背后看,基本就是男生一个。
  韵松知道张景秋到农村干活不会吃亏的,因为她身体好,又能干,不会比一般农村女孩差。她在心里默默祝福她能去一个好地方插队。
  新的一茬茶叶长出来可以采摘了,新的一轮春茶采摘开始了。前几天也没有停止过采摘,那都是比较零星的,不是千军万马铺到茶山上。韵松又和小郑、王师傅去林场附近的采摘点带山了。
  这次带山韵松有经验了,没有活干的时候,她就转到附近杉树林里,呼吸湿润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,忍不住放声唱起来。树林里没有别人,韵松放心大胆地唱《洗衣歌》、《老房东查铺》、《看见你们格外亲》歌颂军民鱼水情的歌。唱《红梅赞》、《海风阵阵愁煞人》等歌剧选曲,她觉得这些歌旋律优美,适合自己嗓音的练习和发挥。唱了一会,韵松回到带山的地方,溧阳女已经陆续来过秤了,王师傅对从树林里走出来的韵松说,我还以为是谁在放收音机呢,原来是你在唱啊?唱得真好听。他对她竖起了大拇指。
  下午,太阳还在天上呢,忽然一阵雨劈头盖脸地下来了,溧阳女们赶紧把塑料布压在斗笠下面,基本上能把身体挡住。王师傅却叫韵松和小郑赶快拿上草帽跟他走。她们不知道要去哪里,便拿了草帽往头上一扣就随他走了,王师傅朝杉树林方向几乎是小跑起来,到了树林里,雨戛然而止。小郑说,什么怪天,太阳还在天上就下雨。
  王师傅说:这叫太阳雨,春夏季节常常有。不是有句古诗吗?东边太阳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。下放好几年的老知青,说话还是不一样。
  你带我们到这里干什么?韵松警惕地问。
  不要怕,你们看那里——两个女孩随王师傅手指的地方一看,不禁尖叫起来,原来,树林里冒出好多鸡蛋大小的蘑菇,颜色灰灰的。韵松来唱歌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呢。
  王师傅说:赶快把草帽拿下来装蘑菇吧,拿回去放点油盐烧了吃,透鲜!说着还很夸张地咽了一口唾沫。
  不会中毒吧?小郑有些害怕。
  不会,只拣这样的,颜色鲜艳的不能要。快点拣吧,过一会就没有了。王师傅一边拣蘑菇一边说。
  为什么过一会就没有了?韵松好奇了。
  蘑菇是菌类,太阳一照不久就萎缩了,所以要吃就赶快。
  一会工夫,三个人都拣了满满一草帽。晚上回家洗了在煤油炉上一炒,顿时香味扑鼻,吃到嘴里真是透鲜,没有任何调料能调出这样的美味,这个美味让韵松回味了一辈子。
  二十来天后,春茶采摘结束,溧阳女带着满手的伤痕,和起早贪黑风里雨里挣来的几十元钱,欢天喜地回家了。韵松默默看着她们坐上拖拉机离去,心里有一种淡淡的酸楚,自己和她们一样,为了保障最低的生存要求,哪怕只挣了一点点钱也如此满足……
  刚拿了第二个月的工资,建设兵团就改成了国营农场,所有人身份都由兵团战士,改为农场职工,兵团的现役军人都带上家属转到各部队去了。原来的团部改为场部,营部改为区直,连队没有改。韵松才不管它是兵团还是农场,干的活还不是一样吗?只要工资不少就行。
  夏季多数是高温闷热天气,雨水很少。夏季是给茶树翻土、施肥、治虫害的季节。七八月份的时候,茶树上就长出来很多害虫,它们形状像菜青虫,个头可以长到指头般粗。狡猾的肉虫虫很会伪装自己,长着和茶树枝一样的颜色和花纹,只有两头长足,两端的足在茶树上各抓一端,一动不动,一般人准会看成是茶树的一截。韵松他们辨认了好一会才弄清楚。人们叫这种虫子 “茶枝虎”,茶枝上的老虎,十分生动形象。
  夏季最苦的工作就是打农药。
  按规定,农药和水应该是10:1,也就是一大勺乐果加喷雾器一桶水。小韩和李小荷抬来一大桶雪白如牛奶的剧毒农药乐果,说下午打完这桶就收工。韵松和大家一样,舀一勺乐果到喷雾器里,背上就赶快到塘边兑水,然后赶快背到山上顺着一垅垅茶树喷洒,地里蒸腾出的热气和农药味一混合,呛得她咳嗽不止,头晕目眩。小韩赶紧过来说,你要站在上风方向,避开喷洒出来的农药,小心中毒啊。
  打了两桶,韵松发现别人都比她快很多打完一桶,来回跑得很快。在塘边兑第三桶水时,小郑也到塘边兑水,她悄悄地对韵松说,你真呆,少兑点水不就轻些吗?他们都兑小半桶呢。小郑飞快地背上走了。韵松矛盾了:满满两桶打完,现在已经腰酸臂痛了。少兑水肯定又快又不累,但这是偷工减料,不应该是一个共青团员的做法。再说,农药比例高了茶叶也有毒啊。不少人又来到塘边兑水走了,看到他们轻松的样子,韵松没兑小半桶,也没有装满,而是兑了大半桶,她觉得这样心才安。
  本来以为这样高浓度的农药喷了几天,肯定没有茶枝虎了,没想到小小的虫子还在顽强地和人作斗争。不仅高浓度农药对它们无可奈何,就是把它们放进雪白的乐果里,它们也好像在舒服地泡“牛奶浴”,丝毫没有求饶的样子。老知青说,年年打药,它们早就有抗药性了。连长耸耸脸上的疙瘩肉,瓮声瓮气地说,明天都到山上捉虫,每人一天一斤!
  第二天,大家都拿个塑料袋,带上树枝或者筷子来到山上,摆开了要和小肉虫决一死战的架势。可是,强大的人类不要小看小小的茶枝虎哦,要把它从茶枝上弄下来还真不容易。一般人不可能用手去抓那个恶心的肉虫虫,用树枝或者筷子夹,它两头的足把茶枝抓得紧紧的,很难“放手”,一副负隅顽抗的样子。人们又不敢使劲夹住拽,否则夹破了夹断了,腥臭的浆喷到脸上多恶心?只能先慢慢夹它们的头部,头部的足松开了,尾部的足就好办些。如此难捉的虫子一天要捉一斤,任务艰巨啊。
  躬着腰在蒸腾着暑气的茶树上,去找该死的茶枝虎,不久就头晕脑胀了。被夹破的虫子流出的浆,再被塑料袋捂了后,发出说不出来的腥臭味,韵松被熏到下午就感到恶心,几次都差点呕吐晕倒。想到一斤的任务,她只好不停地背诵毛主席语录: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!
  毛主席语录有神奇的力量,她终于在下班前,把一袋烂兮兮臭烘烘的茶枝虎交给连长了。
  晚上,韵松没吃饭,早早躲进蚊帐里,想起直接喷洒到茶树上雪白的乐果,想起可怕的人虫大战,当即果断决定:从此不再喝茶!
  夏天,让所有人都兴奋的是在各连队,或者各营部轮流放的露天电影,它是农场和附近农村人唯一的文化生活。没有通讯工具,可是不管哪个地方有电影,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很快知道,消息传播的像风一样快。一家人早早吃了晚饭,然后一人带个小板凳,有的男人会扛着条凳,四面八方的人浩浩荡荡往放电影的地方去。在自己家门口放当然是最幸运的,但是片子是轮流转的。所以,人人都有跑几里路,甚至二三十里路去看电影的经历。其实看来看去就是《地道战》、《地雷战》、《小兵张嘎》、《看不见的战线》、《南征北战》、《秘密图纸》等等,可是人们乐此不疲,去看到还不枉,不少人走到时电影已经放了一半或者已经放完,回去要有人问起看了什么电影,他们就说:看不见的战线……
  韵松也经常和连里的知青去赶电影看,走几里甚至十几里路,大家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。回来的时候,月亮静静的挂在天上,给起伏的茶园披上一层银色的月光,大家重复着电影里的每一句对白,反正那些电影的台词都烂熟于胸,随口就来。路过一片西瓜地,男生进去摘两个抱在怀里,大摇大摆,俨然凯旋归来的将军。不知不觉就到家了,有人会学着《地道战》里鬼子大队长松井的声音:悄悄地进庄,打枪的不要!其余人就会哼起电影里鬼子悄悄进庄的音乐。忽然,有人大喊一声:乡亲们,鬼子进村啦……这天的日子过得好快乐。
  韵松还是每天去文书家拿报纸来学习,以为大家还像在校学生一样,于是招呼小郑小宋一起学习,可是她们没有兴趣。她们喜欢和男知青一起玩,或者跟他们顺手牵羊弄点菜烧来吃,小宋肚子大了韵松也没发现。韵松不习惯和男生一起疯疯癫癫的,她觉得到农村是响应毛主席号召,到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,炼一颗红心的,和男生一起别人会说闲话。所以她坚决不和他们一起出去。除了偶尔到小韩那里聊天外,她都一个人待在屋里。报纸不多,每天看完没事了,就把报上精彩文章抄到笔记本上,有批林批孔文章的章节、有散文。要么写信、绣鞋垫,她觉得很充实很快乐。在知青眼里她就显得有点另类,显得清高。可是,她还是不想改变自己,不是有句名言吗?走自己的路,让别人说去吧!
  深秋的一个星期天,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,韵松很想到外面去走走。英姿来信说过,邻居蒋桂云就下放在你们兵团二营,于是决定到二十里外的二营去看看她。
  大多数路是公路,韵松拦下一辆拖拉机搭了十五里,下来从一条岔路进去五里路就到了。虽然两家是新公房前后排宿舍的邻居,两人还是校友,但蒋桂云在四班,韵松在二班,平时除了打个招呼,还没说过话。但是现在见面,却像久别的亲人一样,两个女孩高兴地抱在一样跳起来。
  蒋桂云马上把煤油炉拿出来,把老职工给她的南瓜、山芋都煮了。食堂开饭了,她又拿着两个搪瓷缸说,你今天运气好,食堂卖红烧肉,一个月才卖一次呢,我们赶快去食堂。
  来到食堂,韵松不禁头皮发麻:卖菜的窗口挤了黑压压一片人,每个人都在努力往窗口挤。快挤到了,就把搪瓷缸或者搪瓷碗努力往窗口里伸,嘴里声嘶力竭地对卖菜的叫喊:小二子,给我打一份……五毛钱一份的红烧肉终于买到了,蒋桂云又买了五分钱的炒青菜两毛钱的饭。两个女孩吃着这顿奢侈的午餐,说着笑着,开心极了。   
  刚吃完饭,蒋桂云宿舍里的小张拿着空碗,从别的知青那里回来,神秘兮兮地对蒋桂云说:还没听说吧?李家湾那个“土皇帝”被枪毙了。
  为什么事情?蒋桂云也神秘兮兮的样子。
  触“高压线”了!小张很解气地说道。
  “高压线”是女知青的特称,为了保护女知青不受侵害,国家有特别规定,如果对女知青进行性侵害,要被法律严惩。常常听到有人触“高压线”被枪毙的消息。
  原来,李家湾是邻县最偏僻的山区里,最穷的一个生产队,是郎溪与宣城、广德交界的一个村子,一个三不管的地方。平时基本上没有领导到他们那里去。李怀中从青年到现在的秃顶二半老头,一直是这个队的生产队长。仗着山高皇帝远,李怀中一直把自己当成土皇帝。路过人家厨房时兽性发作,他可以马上进去,把正在灶前烧火的女人□。队里的女人初夜都是他的,哪怕是嫁到队里来的新娘,他也敢在新房把新郎赶走强占初夜。因此,这个生产队的女人无论老少都被他占有过。队里所有人都对这个土皇帝敢怒不敢言。附近人说,他的儿女数不清。
  前不久,有几个上海知青到李家湾插队落户,其中有两个女知青。多少年来,李怀中已经习惯见女人想干就干,有时连旁人都不避。见队里来了两个细皮嫩肉、嗲声嗲气的上海女孩,他乐坏了,馋得口水直流,一辈子干的都是土婆子,现在要开洋荤了......
  第一天知青们互相帮忙安顿住处,又聊到很晚才分开,李怀中多少有点害怕,不敢像平时那样。想起上海女孩雪白的皮肤和高耸的□,一夜□难熬。第二天上工前派工,他把一个漂亮些的女知青留下,说有事情交代。毫不知情的女孩刚跟他走进办公室,就被一把按到椅子上……
  这种畜生早该枪毙,幸好兵团还比较正规。蒋桂云和韵松都松了一口气。
  聊了一会,韵松要回去了,她怕搭不上拖拉机,走二十多里路要两个多小时呢。
  其实,兵团的知青并不是一辈子不能上调,每年也有来招工的本省企业,比如江淮汽车制造厂、芜湖纺织厂、芜湖造船厂,只是名额很少。
  为了争取上调,上海知青给干部送大白兔奶糖、大前门香烟、上海牌香烟、上海毛线等上海货,最昂贵的贿赂就是送上海牌手表。芜湖知青没有炙手可热的上海货,就给干部套近乎,认干亲、给他们做鞋、织毛衣。芜湖离兵团不远,要是有干部去芜湖出差、走亲戚,芜湖知青们都会热情邀请他们到自己家去做客,干部们都会去的。因为去了都会受到贵宾待遇,家里借钱也要风风光光,请光临寒舍的干部大吃一顿。有的要住几天,还要安排住宿。家长们对这项花销不但不心疼,还感到很荣幸,有干部到自己家,自己孩子上调就有希望了。
  鹰山来的知青有没有贿赂干部的,韵松不知道,反正自己绝不会去贿赂他们。不要说自己没钱,就是有钱,也绝不会这样做,她觉得自己血液里流淌着父亲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的傲气。陪着笑脸,去巴结那些平时自己厌恶、甚至暗暗臭骂的人,不是很恶心吗?来的时候,就做好一辈子回不去的准备,所以她的心非常宁静,
  秋季,农场有一批知青被上调到省里几个工厂,区直学校的一名老师也走了。
  一天下午,尚指导员把韵松叫到办公室,一脸慈祥地对她说:根据你的表现和能力,连里推荐你到区直学校教书,区直领导批准了,明天就去报到吧。
  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,让韵松以为在做梦。因为,当老师是她上小学第一堂课、见到人生第一个老师时,就有的梦想。
  她清晰地记得,开学第一堂课,她和同学们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,双手背在后面。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,韵松一下子就喜欢她了。她是一个梳着一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、皮肤洁白,长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的大姐姐,苹果脸、嘴边还挂着两个可爱的小酒窝,她笑眯眯地说:小朋友们,今天你们上学了,是小学生了,老师教你们唱一首《开学歌》好不好?
  “好!”全班的小朋友都大声喊道。
  开学了,开学了,小朋友们都来上学校……老师甜甜的歌声、和蔼可亲的笑容,让韵松忘记了第一天到学校的紧张。竟然想到,自己将来也要做一个像她一样美丽可亲的老师。现在,老师教的第一支歌还萦绕在耳边,老师美丽的面孔还清晰可见,梦想就实现了,她能不兴奋吗?
  回到屋里,韵松赶紧点上灯,趴在衣箱上,给父母、姐姐、五哥、张景秋、郭敏写信,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。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第九章 “戴帽子”学校

  区直学校是一所“戴帽子”学校,戴什么“帽子”呢?韵松去了才知道,就是小学加了初一。因为初中和高中要到十五里外的场部八里铺中学上,一般离场部远的区直学校都“戴帽子”,让年龄比较小的初一学生就近上学。而年龄最小的一年级学生,都在各连队上,每个连队都有一个一年级班,从几个人到十几人都有。
  到学校报了到,连里用牛车把韵松的行李拉到区直一排砖房前,和同一学校的上海知青陈细妹同住一间宿舍。明亮的宿舍,正规的单人床、书桌、电灯……比起连里昏暗沉闷的土坯房来,不知道要好多少。
  学校没有围墙,只有四排平房,一共八个班,二年级只有一个班,韵松任班主任。班里学生从八岁到十四岁都有,最大的是两个女生。
  不知是对韵松的信任,还是认为新来的好说话。除了体育,校长把这个班的所有课程包括写大字都叫她包了,还有全校的音乐课。上音乐课有一台老掉牙的风琴。也就是说,她每天的课程都是满满的六节,而其他老师每天最多不会超过四节。韵松愉快地接受了任务,一个革命青年对工作是不能挑肥拣瘦的,她宁愿相信这是领导对自己的信任。凭自己的精力和实力,完全可以胜任,而且大多数老师都拖家带口,自己无牵无挂累点也没什么。
  第一次走进课堂,看着那些纯朴稚嫩的孩子也像当年的她一样,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,一双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。韵松像个大姐姐似的,笑眯眯地说:同学们,我喜欢你们,你们肯定也会很快喜欢我。你们信不信?
  孩子们一下子笑了,齐声大喊:信!
  好!现在我对你们提一个要求:希望明天大家来的时候,把脸和手洗干净,不要像个小花猫,把头发梳整齐,不要像个烂鸡窝……孩子们都咯咯咯咯笑起来。
  第二天,很多孩子虽然衣服仍然很破旧,但个个小脸干干净净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“不是小花猫了,真好看。”听到方老师的表扬,孩子们高兴极了。“记住了,学生不光是要学好文化,还要懂礼貌讲卫生。不光自己要讲,还要让家里人都讲,能做到吗?”
  能!又是齐刷刷的大喊。
  果然,孩子们很快就喜欢方老师了,方老师不仅上课生动活跃,板书工整流畅,总是微笑着用讲故事的形式来讲课文,举一反三,让他们产生许多联想。课余时间,还给他们讲《安徒生童话》、《格林童话》,讲《十万个为什么》里的科学知识,不像原来的老师上课干巴巴,字写得歪歪扭扭。孩子们不仅喜欢方老师上课,还认为方老师是最漂亮最好的老师。放学时,一群学生前呼后拥跟着她到宿舍。早晨,早就有一群学生来等她一起去学校了。五百米的路程,师生一起说说笑笑,轻松快乐,她就像个娃娃头。本来嘛,两个最大的学生只比她小四五岁。为了发挥她们的作用,韵松任命她们为正副班长。
  宿舍里只有一张旧书桌,放在两张床头之间共用,电灯吊在屋子中央,书桌上没有光线,韵松就站在床尾窗前的木箱上写信。现在条件允许了,她拿出笔墨纸砚,准备今后就用毛笔写信或者抄写报上文章,用传统书法格式的竖格信签,这样一举两得,信写了,字也练了。给其他人写信就临摹柳体正楷、王羲之行书,只有给张景秋写信才临摹张旭的草书,她喜欢它们张狂有力的个性和刚劲有力的表现形式,书写起来流畅奔放,很适合自己的个性。张景秋书法也很好,她们约定用书信形式练字,“说不定积累起来,今后就是一本《张景秋方韵松书信书法作品集》呢!”韵松说。
  星期六下午,班里的孩子们都兴奋地围着韵松说:方老师,营部晚上要放电影《小兵张嘎》,我们先把椅子给你放好啊?
  露天电影是一个乡土、很壮观的社交场所。看电影是一个上千人的大聚会,比鲁迅先生《社戏》描写的场面大多了。它让人们有了身心放松的机会。哪怕是看了一百遍的电影,只要在家门口再放,没有谁会放弃再去看一百零一遍。它更强大的功能是:为没有其他文化生活的农民搭建一个社交平台:青年男女可以利用这个机会,进一步发展感情;孩子们可以放肆地在操场周围嘻戏打闹,模仿电影人物的对话和情景再现,满足他们的表演欲;终日在地里劳作和围着锅台转的人们,可以在这个地方,找到很久没有见面的亲友好好拉拉呱。
  还没吃饭,就有一大群孩子跑到门前,争先恐后地告诉韵松,已经在操场把座位给她放好了,说完就马上跑回家去吃饭。很快,他们就吃好饭,风风火火地来等老师了。还没等到天黑,韵松就如明星般,被孩子们簇拥着来到操场。操场中央,一把新竹椅在周围破旧的竹椅板凳中十分显眼,孩子们把方老师簇拥到新竹椅面前,说这就是给她放的座位。韵松有些感动,也有些自豪,尽管每天她的嗓子都累得疼,但真心付出得到了回报,再苦再累也值啊。孩子们把她当作最热爱最尊敬的人,她发现还没有其他老师有这样的待遇。如果不接受,孩子们会伤心难过,认为老师不喜欢他们了。
  以后,区直每次放电影,韵松都很乐意被孩子们簇拥着到操场,接受孩子们的拥戴和家长们的问候。
  班上有好几个孩子虽然脸是干净的,但头发却被尘土弄得疙疙瘩瘩,缺少孩子的生机,韵松问一个叫周四喜的孩子为什么老不理发,他不好意思地说:家里没有钱……
  到鹰山后,韵松就要方韵兰买了一副理发工具,她想给英姿姐弟理发,方便又省钱。反正男女发型就两三种,女的运动头(人们叫二刀毛)和辫子。男的二种:平头和三分头。英姿喜欢二刀毛,韵松喜欢梳小辫。开始技术差些,慢慢地就和理发店打理出来的没什么区别了。现在,她觉得这个技术又可以发挥作用了,准备利用星期天给孩子们义务理发。
  第二天,她到鹿鸣桥供销社买了一把推剪、一把理发剪刀。当她告诉孩子们,要在每个星期天上午,义务给他们理发时,全班孩子的脸上都笑开了花。
  第一个星期天上午,来了五个男孩两个女孩。开始他们还躲躲藏藏,怕方老师是逗他们玩的。当看见方老师把凳子和理发工具摆在宿舍门口时,他们才一拥而上。
  一个个来,小敦子先理,看你的头发像鸡窝,赶快理了回家洗干净……韵松一边说一边给小敦子围上围裙。小敦子创造了班上三个之最:年龄最小、个头最小、成绩最好。聪明调皮又可爱,韵松很喜欢他。
  不一会,小敦子乱草一样的头发变成清爽的小平头。班长胡玉琴的半长头发,修剪成整整齐齐的二刀毛,额前还有刘海,一下子就把她变成一个文静漂亮的女孩。闲下来的职工和一些学生家长,都来看方老师给学生理发,说方老师技术真好,还没有看见老师给学生理发的。韵松笑着对他们说:如果你们愿意,谁想来理发都可以。话音刚落,就有两个妇女要剪发。
  回家洗了头的小敦子蹦蹦跳跳的又跑来了,“哟,看小敦子现在多干净多漂亮!”谁这么说了一句。小敦子马上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,躲了半个身子在大人后面。韵松一看,圆脸大眼睛的小敦子羞红了的脸,就像秋天熟透的苹果,非常可爱。
  整整忙了一个上午,理了九个人的头发,很有意义的一天,韵松把它写在了日记里。
  以后每到星期天上午,总有几个孩子和他们的妈妈来理发,他们不一定都是韵松的学生。从此,班上孩子们的精神面貌都大大改观,一个个精精神神的,爱思考,爱学习,爱劳动,成绩也提高很快。学校和家长们都非常满意,都夸方老师教得好。
  深秋的皖东南凉意很深,韵松决定早晨沿着公路跑步。一个人跑没意思,她想带着学生们跑,问有没有人愿意和她早晨跑步,马上就有十来个住在附近的孩子愿意,韵松说:早晨起来跑步很苦哦,你们不怕吗?能坚持吗?
  不怕,能坚持!孩子们坚定地回答。韵松相信他们的话,农村的孩子本来就起得早,从连队来上学的至少要走五六里路,住在附近的也天天在跑来跑去,晨跑根本没问题。
  第二天早晨就开始,跑了两公里,回来大家抓紧时间回去吃饭,早晨过得很充实,上课时一张张小脸红扑扑的。跑了一个星期,他们不知不觉把路程加了一倍。公路上很少有车子,黄杨笔挺的树干和掉了树叶的树枝,像两排威武的士兵持枪守护在公路两边。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,带领一群孩子欢快地跑在公路上,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,这道流动的风景,给深秋的大地增添了无限的活力。
  每天都是充实快乐的,到农村后胆囊炎只犯了两次,一次还没有吃药,第二天就好了。
  工作半年,韵松已经攒够了实现第一个愿望的钱:花四十多元,托上海知青从上海带来一台最高级的红灯牌两波段半导体收音机,而且还有耳机,可以睡在床上听而不影响别人。收音机是韵松的宝贝和挚爱,收音机里除了播一些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,不是小好…..”、“批林批孔”、“工业学大庆、农业学大寨”成果外,就是语录歌、样板戏和大量歌唱军民鱼水情的歌曲。每天晚上躺在床上,她很享受地听着一支支耳熟能详的革命歌曲,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。
  一天半夜,韵松一觉醒来,忽然听到一支曲调很怪的歌,是两人对唱:“张老三,我问你,你的家乡在哪里?我的家,在陕西,过河还有三百里……”从来都是听到欢快曲子的歌,她有点害怕了。陈细妹还在打毛衣,韵松让她听,她也吓了一跳,说:不要是敌台啊?韵松吓得赶紧扭了一个频道,收听敌台就是现行反革命,要坐牢的。
  一九七六年一月九日的清晨,一个非常寒冷的清晨。韵松从床上坐起来,像平常一样先把收音机打开再穿衣服,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在脸上,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在割。她把头套在毛衣里,想把脸捂一下。突然,收音机里传来了哀乐,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声沉重地说道:“……中国□中央委员会、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、国务院,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:……周恩来同志,因患癌症,于1976年1月8日9时57分在北京逝世,终年78岁……”头还套在毛衣里的韵松“哇”地一声哭起来,哭得很伤心,陈细妹也呜呜地哭起来。周总理是全国人民心中的慈父,他怎么能去世呢?她们去食堂买饭时,看见男女老少好多人,不顾寒冷到外面呜呜哭着,喊着:周总理,您怎么就走了……有的已经戴起了黑纱或者白花。
  父亲来信写道:我和你母都不习惯北方的生活,很想回四川,新华社说考虑把韵竹调回北京,但文革还在深入,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调回北京还是个未知数,不如调到四川分社,那里是我们的老家,什么都习惯。在我们的劝说下,你三姐写了调离报告,很快就被批准了,我们准备回到四川过年,明天就动身了……
  看到这个消息,韵松好高兴,父母回到四川,自己可以享受探亲假,寒假就可以回去和分别快五年的父母团聚,她多么想在爸爸妈妈面前撒娇啊……
  天天盼望的寒假终于来到了,韵松迫不及待的把探亲假手续办好,主办会计的儿子是韵松的学生,她破例先借了三十元路费钱给她,说回来报销时多退少补。韵松真是太感谢她了,因为要先垫付路费的话,她就没有孝敬父母、给方韵兰家买东西的钱了。一切手续都办好后,韵松买了二十斤大米,又到几里路外的几个农民家,买来两斤多鸡蛋,大米和鸡蛋是给二姐的,为了防止鸡蛋在拥挤的路上被挤破,她借了陈细妹一个空饼干筒,将鸡蛋和米一层隔一层放实在。
  三百多公里的回家路很艰难,前一天下午就要启程,搭拖拉机或者牛车,到八里铺场部招待所住下,再等第二天早晨路过的长途客车到芜湖,从芜湖再坐长途客车或者火车才能到鹰山。
  韵松寒假回家的时候离年关还有一阵,知青还没有大批回家过年,路上还不算很拥挤。她来到在八里铺场部招待所住下,大通铺,一元钱一夜,女客房只有她一人。半夜,腿上一阵奇痒把她从梦中惊醒,拉亮电灯掀开被子一看,恶心得她差点叫起来,原来腿边的床单上整齐地排了一串臭虫,足有七八只,自己的鲜血把它们一个个喂得鲜红透亮,像一串漂亮的红玛瑙。小时候在除四害的科教片里看见过臭虫,都是扁的,没想到喝饱了血的臭虫鼓起来是这样。腿上一串红疙瘩和那串“红玛瑙”位置相对应。一个寒噤,鸡皮疙瘩一下子布满了全身。韵松恶心地把胀得不能动的臭虫,一下子抖到地上,穿上鞋子一阵乱踩,一阵噼啪声,地上留下斑斑血迹和臭虫的残骸。她再也不敢睡了,想起小时候被蚊子叮了,母亲就赶紧吐一口唾沫到手上,然后去揉搓发痒的地方,很快就不痒了。她也照此方法一阵揉搓,总算止住痒,赶紧穿好衣服在椅子上坐到天亮。
  客车每天只有一班,不能错过。韵松早早来到长途客车平时停靠的路边。等了一个多小时,路边挂着“售票处”的一间破房子开门了,买了票不久客车就来了。虽然车上已经有几个站着的,但还能挤上去,中国人对拥挤的耐受力非常厉害,习惯了拥挤的人们,要是哪天突然不拥挤了,一定会不习惯的。韵松背了一个曾经是书包的黄军包,一手各拎一只蛇皮袋麻利地挤上车,然后坐在装米的蛇皮袋上,长长松了一口气:今天可以到家了,芜湖到鹰山的车,上下午各一班,中午到芜湖,坐下午的车,两个小时就可以到鹰山了。
  还算顺利,下午终于回到鹰山,英姿正带着晓川做作业,见小嬢嬢回来,姐弟俩高兴地一人拉住小嬢嬢一只手。韵松发现,英姿越发漂亮了,晓川也和姐姐差不多高了,还抢着告诉小嬢嬢:他的画在全校比赛中得了第一名。韵松拍拍他的肩膀,很开心地说:我们晓川将来要成为大画家了……
  韵松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好,准备先去把蜂窝煤炉打开,马上做饭,等二姐他们下班回来就可以吃饭了。“我们烧煤气了,蜂窝煤不用了!”晓川赶紧抢着告诉小嬢嬢。英姿把韵松带到厨房,灶台上放着一个有两个灶眼的锅架。她把锅装上水放上去,把煤气开关打开,再用火柴一点,“噗”的一声,一股蓝色的火苗立即窜了出来,把韵松吓一跳,真是太好了,可以省多少事啊!这顿饭是英姿教小嬢嬢做的。
  方韵兰下班回家看见韵松回来了,问了声:回来了?脸上有点笑容。李怀盛也带了一丝微笑问了一声:回来了?韵松告诉他们,自己过两天就要动身回四川看望父母,已经在农场请了探亲假。他们也没有说什么。
  第二天,韵松问方韵兰要了几尺布票,叫英姿陪着到街上买了一块咖啡色暗条纹花布,到裁缝店叫裁缝两天之内,给她做一件棉袄外罩,这是韵松工作后做的第一件新衣,也是记事后的第一件新衣。年底裁缝很忙,要加快必须多给一元钱加班费,工钱才两元,加班费就要一元钱,为了穿上新衣去看望父母,人家要多少钱也得给啊。
  两天后新衣拿到了,韵松准备第二天就动身,再晚走路上更挤。晚上,方韵兰交给韵松一个信封,说里面有十元钱,让她带给父母过年用,她就不再寄了。方韵兰夫妇到里屋后,韵松拿出两张崭新的一元钞票,给英姿和晓川一人一张,说:小嬢嬢不能和你们一起过年了,这是我给你们的压岁钱,过年买鞭炮来放,热闹热闹。英姿姐弟好高兴,晓川笑得嘴都合不拢,拿着新钞票翻来覆去看了半天,然后,跑到他的小床边,把他第一次得到的压岁钱藏起来了。这时的韵松很自豪,小老辈子第一次有钱给侄子发压岁钱了。英姿把钱夹进日记本,说:小嬢嬢,好想和你一起去看家公家婆哦,明年春季我就要高中毕业了,还不知道要下放到哪里呢。
  韵松安慰她:你身体好,就下放到郊区,太累就回家,反正你不怕倒贴工分钱,肯定会很快上调回鹰山的。
  火车除了车顶没有坐人,车厢还是那么拥挤,过道、座位下都有人,好在探亲假可以报销卧铺票,韵松才得以免受上次和父亲一道遭受的路途之苦,那真是一次不堪回首,终生难忘的旅行啊!
  方韵竹住在新华社四川分社的家属楼,一个由三栋楼围成的家属区很安静,办公楼就在前面,她还没有分配具体工作,就在家带孩子。由孩子爷爷奶奶一直带着的大女儿尼娜,也接回来准备明年上小学了。姐夫请了探亲假送他们回四川安家,准备过了年再回北京,他已经递交了照顾夫妻关系、要求调到成都的报告。父母到成都后,可以经常到大女儿家走动,回到了熟悉的生活环境,他们很高兴。
  快五年不见,父母都苍老了许多,父亲的背又弯曲了些,头发灰白,完全是一个古稀老人的样子。但父亲还是那样幽默风趣,还喜欢和母亲逗笑,老两口还是很有精神的家里家外忙碌着。韵松又回到了家的温暖之中,父母身体好就是女儿的幸福啊。
  小侄女露娜十分可爱,韵松常牵着她的小手到街上逛,给她买她最喜欢的棒棒糖吃。方韵竹两大木箱书运到了,有古典文学、外国文学、历史、政治等等。韵松去看望了大姐,帮父母做一些家务后,就如饥似渴的看书。主要是看平时很难看到的外国名著,莎士比亚、巴尔扎克、雨果、狄更斯、托尔斯泰等等名家作品,在她眼前展开了一幅幅五彩缤纷的世间万象,那些主要人物的经典形象和经典语言,深深地打动了她。看完后,三姐还常常和她和交流探讨,使她对作品的理解更深刻。有时晚上看书睡晚了,早晨起不来,也没有人来打扰她,随便她到什么时候起来。毫无顾忌的放松休息,体会家庭温暖,现在也是很奢侈的要求了。有一天早晨肚子饿了,又不想起来,就闭着眼睛撒娇道:妈-我-饿-了-
  “幺女饿了,呵呵。”话音刚落,一块香甜的糍粑就塞到了自己嘴上,睁眼一看,父亲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嘴,笑呵呵地站在床前,满脸的皱纹仿佛变成了一朵花,一朵历经岁月风霜的雪莲花……韵松感到有两条温热的小河从眼角流出,她没有去擦它们,索性就流个痛快吧。她知道,这样的幸福和感动,今后将越来越珍贵了。
  温暖的父母之爱、温馨的年夜饭、幸福和谐的家庭气氛,如今都实现了。这是韵松思念盼望了五年的梦啊,现在梦变成了现实,自己实实在在享受到了。她感到很满足,尽管它是短暂的,但她可以永远回味……。
  初春的山区常常飘落着雪花。春季开学第一天,又是一个飘雪的日子。积了薄雪的小路,被早早上学的孩子们踩得泥泞不堪。韵松班上的几十个孩子从几里路外一路小跑,好几个摔了跤,快到学校时抓把干草擦掉身上的泥巴,走进教室已是满脸发红。孩子们头上冒出的热气,犹如揭开了几十个小蒸笼盖子,教室里散发出一股股暖烘烘的、农村孩子身上特有的泥土味和汗味。见到方老师的快乐和满足,清晰地写在他们纯真的眼里,荡漾在一张张合不拢的嘴角。韵松微笑道:路不好走,你们走慢点嘛。谁知孩子们齐声说:“我们想早点看见方老师!”真情的付出得到真情回报,享受着这种纯朴的爱,韵松感动得眼睛湿润了。
  刚有两个晴天,土地还是柔软的,西伯利亚一场寒流入侵,气温降到了零下几度,鹅毛大雪又飘起来。很快,大地一片雪白。大雪下了一夜,早晨去学校,地上的积雪已经快到小腿深了。远看起伏的丘陵和茶地,都是一道道雪白优美的弧线。粉红色的朝阳照在雪地上,闪耀出晶莹剔透的光芒,多么壮观啊!韵松呼吸着冰冷新鲜的空气,情不自禁地唱起毛主席诗词歌:
  北国风光,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。望长城内外,惟余莽莽,大河上下,顿失滔滔,山舞银蛇,原驰蜡象,欲与天公试比高……
  上课了,汪小曼没到。和她一个连队的章美英说她昨晚没有回家,她爸爸妈妈还在找她,不知道是不是到十二连她姐姐家去了。这么大的雪,汪小曼不会出什么事吧?韵松的脑袋一下子大了,她赶紧到办公室向校长汇报,校长看看窗外白茫茫的一片,迟疑了一下,试探着问道:要不然叫李队长带你,到她姐姐家去看看?
  好!我们马上去。韵松毫不迟疑答应了,她很担心自己的学生。
  校长刚和李队长说了一半,他就立马站起来说:方老师,我们马上去!
  李队长是进驻学校的贫宣队长,大名二狗,黑脸小眼,虽然只有五十岁,但看上去恐怕六十岁都不止。三代贫农苦大仇深,因此一字不识。不识字的人,到没有不识字的地方当领导,当然什么事也干不了。于是,他就每天坐在正对办公室门的一张办公桌前,看操场上玩耍的学生。到上下课时间就拿起桌上的铃铛,“叮叮当当”摇起来。有时很夸张地捋起左袖,露出上海牌手表,眯缝着三角眼看半天,其实离打铃时间还早得很。老师们都不怎么搭理他,除了有学生犯错误被批评教育后,到办公室罚站就交给他看着。
  在学校的老师里,只有韵松每天跟他打个招呼。韵松天生具有同情弱者的禀性,不知道是不是母亲怀着她时,听了太多英雄好汉故事的原因。李队长没有得罪自己,怎么这样对他呢?看得出来被人冷落让他很难受,韵松每天给他一个真诚的微笑,李队长很感动,感到自己还没有被人完全遗忘。
  俗话说,时势造英雄。其实,李二狗哪想到学校当什么贫宣队长哦,他知道自己管不了任何人,做不了任何和文化沾边的事。当年按上级造反组织的要求,被造了反的学校,必须要进驻贫宣队领导一切,世代贫农根红苗正的他,由于是党员,忆苦思甜时一把鼻涕一把泪,比一般农民口齿清楚,会说一些。矮子里面拔将军,能到学校当领导的贫宣队长只有他了。听说要他去领导学校,李二狗腿都发抖。但是,一个巨大的诱惑立马使他停止了腿抖:到学校后,身份就从农民成为兵团职工,从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工分,变成拿工资端铁饭碗的干部。更大的诱惑,是将来全家人都有希望转为兵团户口,农转非是多么实际的好处。
  这不是李二狗的错,而是时代的产物。为了对得起工资,他每天风雨无阻早来晚走,经典表情就是面朝大门似睡非睡坐着,因为是三角眼,上眼皮又特别松弛,耷拉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,一般人以为他在打瞌睡,仔细看,才能看出眼角露出来的一点亮光。后来学校安了电铃,不用他摇铃了,他还是面朝大门坐着,常常一动不动,开始人们以为他还和原来一样,在观察操场上的学生,后来有人凑近仔细看了,才知道他老人家原来在打瞌睡。端坐着打瞌睡的功夫一般人做不好,可见功夫不是一天两天练就的。老师们都不屑道:李队长绝对遵守劳动纪律,否则他到哪里拿工资哦。
  百无聊赖的李队长,一听校长说要他带漂亮善良的韵松走几里路家访,像被注入了兴奋剂,三角眼立马睁得大大的,一再叮嘱韵松:方老师,赶快回去拿墨镜戴上啊,不然眼睛要痛的。
  韵松赶紧到宿舍脱下大头皮鞋,换上长统胶靴,戴上墨镜就出发了。到十二连有五里路,平时半个小时就走到了,可是在白茫茫的雪海中,踩着小腿深的积雪走五里路,韵松还是第一次。幸好有李队长带路,否则她连方向都搞不清楚。洁白的原野上只有他们两个慢慢移动的黑点。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十二连时,韵松已满身大汗,脸上发烫。李队长看了她一眼,抹了一把清鼻涕,用一种捉摸不定的口吻说:方老师,你的脸好像红苹果呢。
  韵松笑了笑,赶快问几点了,李二狗又很夸张地捋袖子,可是棉衣袖很紧,手又僵,好一会才把手表捋到手腕。他眯缝着眼看了一下,说:哟,十一点十分了。李队长刚进一家院子,打听汪小曼姐姐家时,一条大黄狗忽然窜出来,对着韵松汪汪大叫。本来韵松不怕狗的,可是这条狗显得特别兴奋,一边狂吠,一边往韵松身上扑来。就在韵松左右躲闪,不知所措时,从旁边门里跑出来一个人把狗吆喝住了,韵松连声说谢谢。那人摆摆手,用一种很有磁性、很特别的嗓音说:“不用谢,雪地难走,注意安全”就往门里走去。关门的时候,他动作很慢,看了韵松一下,正好韵松也回头去看他,两个人目光相对,都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。他是一个身材中等、皮肤黝黑、小眼睛的青年,看样子是知青。模样不怎么样,但特别的嗓音却给韵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  找到汪小曼姐姐家,汪小曼果然在这里。原来昨天下午放学后,她想到姐姐家去看侄子,忘了让同学带信给家里,说晚上不回去。谁知晚上下起了大雪,早晨姐姐看积雪太深,小曼的衣服单薄了,怕她生病,就叫她今天不要上学了。
  汪小曼没有事,李队长和韵松都松了一口气。汪小曼姐姐一再要他们吃了饭再走,李队长很有留下来的意思,可是韵松不好意思留下来,粮食都是定量的,不能给人家添负担。于是就说,要赶紧回学校报告校长。李队长心有不舍,也只好和韵松一道回去了。
  积雪终于化尽,春风把漫山遍野吹绿了,把杜鹃花吹红了,没想到这里有如此壮观的杜鹃花,漫山遍野都是。每天早晨,韵松跑步都要摘一大把回来插在一个大瓦罐里,滚动着露珠的杜鹃花,让简陋的宿舍充满了生机和浪漫,连性格古怪的陈细妹都对着它绽放了笑容。
  清晨跑步回来后,韵松想到今天是吴老师值班挑水,就赶早到学校,挑了两担水把办公室的水缸装满。水要到三百多米外的塘里挑,幸好韵松从小在家就会挑水了。只是在塘边打水的时候要注意别滑到塘里去了,特别是雨后去挑水,更是考验挑水人的本事:两大木桶水怎样从滑溜溜的塘边提到塘埂上,再一步一滑的挑回去不摔跤。
  本来学校用水是老师每天按值班表轮流挑的,有家室的早晨都忙得很,单身男教师又喜欢睡懒觉。和韵松关系最好的吴璧玉,丈夫是职业军人,远在东北。由于丈夫是独子,有病的公婆都要她照顾,吴老师带着两个孩子一直没有随军,刚到四十岁的她,在工作生活两副重担下,腰都压弯了,还得了不少病。丈夫除了每年的探亲假外,只有父母病重了才回来一下。所以每当轮到吴壁玉的时候,韵松都替她挑了,有时看见水没了而挑水的还没到,她就先去挑来一担救急。
  可能是起早跑步受了凉,回来挑水太急又累,韵松感冒发烧了,很久未犯的胆囊炎也来凑热闹,实在不能上班了,去卫生所看了病,又向学校请了假,就躺在床上休息。
  下午放学后,班上十几个学生拥到宿舍来看方老师。像小姑娘一样害羞的张臣忠,送来一把青翠欲滴的青菜,红着脸说是他刚到自留地里摘的。班长胡玉琴送来三个鸡蛋,说妈妈叫她送来的。其余的说要给老师抬水。韵松留下了青菜,叫胡玉琴把鸡蛋带回去,她知道三个鸡蛋对他们家也是重要的,他们自己一个都舍不得吃,要拿来卖钱的。胡玉琴眼泪汪汪的说:妈妈一定要给老师。韵松还是坚决要她带回去了,她对胡玉琴说道:“你对妈妈说老师生气了,坚决叫你带回来的。等老师好了到你家,亲自和你妈妈说,好不好?”胡玉琴才忍住就要滚出来的眼泪,把鸡蛋小心揣进衣袋。
  第二天清晨,昏昏沉沉的韵松比平时醒来得晚些,感觉好多了,见陈细妹还没起床,就轻轻坐起来穿衣下床,想试试看能不能去上班。离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,看不到孩子们纯真可爱的脸,还真的不习惯了,真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。
  当她来到窗前箱子上拿小镜子时,忽然发现外面窗台上有一把鲜艳的映山红,被露水浸润的花儿娇艳欲滴,她赶紧拿进来□瓦罐里,眼前出现了一张张可爱的小脸,想象着孩子们清早起来,就急急忙忙去湿漉漉的山上摘花,感动让她鼻子发酸……以后,每天早晨她的窗台上都有一把滚动着露珠的映山红,直到最后一朵映山红从大地凋谢。
 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,韵松又可以在门口给学生,以及他们的妈妈理发了。一次,给张欣欣妈妈剪“二刀毛”时,那位大姐一直笑眯眯地和韵松说着话,韵松也很轻松地和她边聊天边剪发。大家正聊得高兴时,张欣欣忽然惊呼道:“妈妈耳朵出血!
  韵松吓得住了手,撩开她的头发一看,不禁吓了一跳:耳朵被剪开一条小口子,几滴鲜血已经滴到衣领上了,显然不是刚刚剪到的,可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啊。韵松连说对不起,责怪她为什么一点不吭声,张欣欣妈妈还是笑嘻嘻地说:不碍事,你继续剪,乡里人这点伤算什么……
  多么纯朴善良的人啊,她好感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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