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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人自芳:长篇小说《欲火》(四)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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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0-10-23 20:21:45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四章 纯真年代的大杂院人家

  韵松一家是这个大杂院里最后搬来的人家。大杂院的房子呈7字形排列。面对大院门(院里人都叫槽门)高大的堂屋和厢房,是地主婆曾婆婆的房子。现在和她的侄子住着,曾婆婆没有儿子,就把侄子当儿子。她侄子夫妻俩都在附近县城蔬菜公司工作,每周回来一次,侄子的女儿曾云和韵松是同班同学。
  曾婆婆不仅房子在大杂院里最气派,家具也是让所有邻居羡慕。韵松就常常和曾云到曾婆婆的房里,看漂亮的红木雕花大床、高高低低的柜子,特别是大衣柜上的那面大镜子,是韵松从来没有见过的。她喜欢在大镜子面前看自己的样子,喜欢对着镜子做体操,看自己的腰腿如何柔软,跳舞如何好看……。
  本来全院的房子都是曾婆婆的,但是解放后除了她自己住的房子外,其余都被公家没收了,属于居委会的公房出租。厢房往左边延伸过去还有三间偏房,租给一对教师一家、一个照相馆摄影师一家、一个专治疑难杂症的郎中一家。
  教师一家里的男教师姓李,很瘦,四十多岁的样子,一年四季都戴一副近视眼镜和一顶灰色的鸭舌帽,从来不苟言笑,连话都极少说,韵松就没有听见他说话是什么声音。只是看见他有时坐在曾婆婆的房檐下看书,院子里娃儿闹翻了天他都没有一点反应。
  摄影师姓陈,有时候带着他七八岁的女儿,到院子里和大家一起乘凉摆龙门阵,他的婆娘在县城娘家的采石场砸石子,几天回来一次,回来都累得不想出来,所以她很少到院子里来。偏房后面是韵松家后面的那个山坡的延伸,山坡下有一块空地,空地上空用油毛毡和篾笆盖着,是偏房三家的厨房。
  大杂院里最穷的,是住在偏房最边那一小间和屋檐下的龙老师一家。龙老师非教师,而是他有着治疑难杂症的本事,比如很多人的腿长了毒疮,肿得发亮。他剪开疮口,用手一挤,一股乳白色的脓便带着血喷射而出,挤完后用盐水洗一洗,放几根红色的棉纱进去,然后纱布一裹,说:好咯,回家吧。过几天,那人再来,伤口就好了一半。还有,别人老咳嗽好不了,或者老是胃痛吃不下饭,他只要一剂方子就保准看好。
  四川人尊重有知识有专长的人,把他们通称老师,比如摄影师陈老师。龙老师有一个干瘦得驼了背的老母亲、一个在火车站药材仓库当搬运工的妻子、一个十七八岁的姨妹和十四五岁的小舅子,还有就是他的六个儿女。那一小间偏房里横竖铺了两张床,大床是龙老师夫妻和姨妹睡的,小床是老奶奶和两个小女儿睡的。房间里还有一个破旧的大衣柜,剩下就是容一人通过的床边。偏房外面的屋檐比房间大多了,铺了一张大床,是龙老师的四个儿子:大娃二娃三娃四娃和他们的小舅舅睡的。屋檐下还有一张结了很厚污垢油腻的大方桌,那是龙老师一家十一口人吃饭的饭桌、娃儿们写作业的书桌。还有一张肮脏破旧的条桌,那是龙老师的“诊所”,所有的病人都在这里接受治疗,一律是盐水代替酒精消毒,脓血就挤放到屋檐下的下水道,用洗衣洗菜的脏水冲掉。
  院子里最后三家人就是韵松一家、过道左边的雷九嬢一家、右边的刘老师一家。
  雷九嬢是大杂院里最富有、最漂亮和最摩登的女人,她男人在煤矿当干部,工资很高,她在医院当护士长,他们的房子是从居委会买下的。她有一个刚上初中的儿子张家华,和一个与韵松差不多大的女儿张小花。张家华很调皮,喜欢搞恶作剧,不是把女娃儿画在地上跳房的格子用脚抹了,就是用弹弓把人家晾在竹竿上的衣被打得斑斑点点,甚至打出洞来。雷九嬢下班回家,多半有哭兮兮的娃儿和拿着脏衣被的大人来告状。雷九嬢管不了他,但是只要谁说:张家华,你爸爸回来咯!他就会吓得躲在门口不敢回家。因为他爸爸每次回来,都会由于他不听话叫他自己趴在长凳上,用一根很有韧性的大竹片狠狠抽他屁股。当着全院人的面,特别是女娃儿的面被打屁股,不只是痛,简直是耻辱啊!所以张家华有时会老实一阵。
  过道右边的刘老师是中药铺的药剂师,他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和一个十来岁的儿子。
  院子里有一口井,全院的人都从井里打水,洗衣洗菜洗头洗脸,只有吃的水是挑着木桶,到街上买回来的自来水。院子另外半边是高大的青砖墙,墙上的石灰块掉了很多,大块的青砖上长满了苔藓,显得古老而神秘。时有青砖坏了的地方露出湿漉漉的洞,鬼眼似的,天黑时看一眼,令人汗毛倒竖。
  有天,天空阴沉沉的。总是好奇的韵松突然看见黝黑的墙洞里,直直插着一根鲜艳美丽的棍子,像一根塑料牙刷柄。透明的淡绿色里显出黄色的条纹,这在当时可是罕见的漂亮啊!韵松被它的美丽惊呆了,一种本能的占有欲使她伸出了手。可当手快接近“牙刷柄”的时候,它竟动了一下。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,才发现“牙刷柄”外端还长着两粒比芝麻粒还小的眼睛,亮亮的。韵松没有害怕,自己不伤害它,就不会有危险,它那么小,肯定怕人嘛。就在她想仔细看看它的时候,那东西一下子缩回洞里不见了。原来,她遇到了一条美丽的小毒蛇。
  韵松把这事对母亲说了,吓得母亲接连说:阿弥陀佛,幸好你没有碰到它,不然你的命就没有了。以后不要到墙边去啊,那种蛇才毒呢!。
  墙的另一边是另外一个大杂院。院子临街一面也是一道高墙,一道威严的槽门,把大杂院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。大杂院里每家的房门除了出门锁上,一般都房门大开,天热了大家还在院子里睡觉呢。白天院子里多数人都在屋檐下和院子里活动。晚上,院子里最后一个回来的人只要高喊一声:还有人没得?没有人回答就是全部回家了。那个人就会把槽门后面那根粗大结实的木栓插上,院子里一切都安静下来。韵松一家搬来后,晚上最后一声问“还有人没得”的人多半是父亲,父亲喜欢下象棋,没事的时候就去找老棋友对弈几局,不知不觉就是晚上十点多种了。
  除了曾婆婆两家外,所有人家的屋子都没有足够的吃饭空间。[被过滤]和陈老师两家比较矜持,一般情况下都挤在家里吃,剩下一半人家一到吃饭的时候,都端着豌到院子里站着吃。虽然粮食定量供应,但已经能吃饱饭了,但是菜很简单,泡菜是每家都有的,其他基本上是蔬菜,没有钱就很少能吃到肉。韵松记得夏天她最喜欢吃的藤藤菜(也叫蓊菜、空心菜)上面总是裹着大青虫,择菜的时候要特别小心,因为它的颜色和菜一样,每次仔细择了,还要一桶一桶的到井里打水洗干净。虽然虫子多,但是炒出来很香很好吃,特别是夏天胃口不开时,它特别下饭。
  宽敞的院子是全院人吃饭、摆龙门阵、乘凉的社交场所,也是韵松逐渐渐渐长大,开始感知外面世界的地方。
  虽然是最后搬来的人家,大杂院的人没有对韵松一家另眼看待,都热情打招呼,有什么干不了的事情,大家都出把劲帮忙。让全院人没有想到的是,父亲很快奠定了在全院德高望重的地位。这不光是他的慈祥可亲,见多识广,还因为他知识渊博、助人为乐。
  父亲有每天看报的习惯,无论刮风下雨,他每天上午都要到大观楼旁邮电局的阅报栏去看报纸。收音机里每天早晚都有“新闻和报纸摘要”节目,父亲看报回来就在纳凉或者吃饭时,直播“新闻和报纸摘要”,什么赫鲁晓夫为什么要下台啦、“蒋该死”还在准备[被过滤]大陆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啦、苏联要霸占我国珍宝岛啦、万吨巨轮下水啦……。
  很快,父亲就成了全院的重量级人物,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人等着“听方伯伯的新闻和报纸摘要”。有人如果引出话题,父亲就会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,天文地理历史文学,侃侃而谈。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,敬佩不已。全院的人有了不认识的字、不懂的问题都喜欢找父亲问,他就是活字典。比如“魑魅魍魉”四个字,全院只有父亲认得。
  当邮递员在院子里大喊:方奎昌盖章咯!父亲急忙拿着私章笑眯眯从过道里跑出来,把私章递给邮递员时,邻居们才晓得方伯伯还有三个大学生女儿,而且每个月都寄钱来,真是令人刮目,他们既羡慕又尊敬,说:方伯伯你好有福气啊!
  听到这样的话,父亲脸上总是乐呵呵的,难掩心中的自豪。但嘴里却说:福气福气,有福就有气哈。
  韵松长大成人后,每当回味父亲当年这句常挂在嘴边的话,觉得父亲简直就是一位伟大的平民哲学家。
  哲学就是讲事物辩证的两个方面,父亲没有学过黑格尔的哲学,也没有学过马克思的哲学,可是他却用自己的语言,用最简单通俗的道理,阐述了哲学最深奥的道理……“福气”是最通俗的百姓语言,谁都听得懂,谁都会说。可是谁会把它分开来,分析它辩证的两个方面呢?只有父亲,他看到了它辩证的两个方面,今后的实践也证明了父亲这句话的哲学道理。他享受到了几个女儿的“福”,同时也享受了几个女儿的“气”,非常完美的辩证关系。就像古老的“福兮祸所伏,祸兮福所倚”所含的哲学道理一样。福气福气,有福就有气,这就是最现代最通俗的中国哲学。
  让全院人更加尊重父亲的一个方面,还因为他是一个“雷锋伯伯”。
  韵松印象中,窄小的家里总是摆着各种瓶瓶罐罐,那是父亲按照祖传秘方配制的各种药,专治怪病。
  父亲一个朋友说,他隔壁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娃儿,脚上长满了肉刺,几年了根本无法走路,天天在家痛得喊爹叫娘。到医院看了几次没看好,后来没有钱就不看了。父亲就配药给他治,每天去两次换药。没多久,肉刺全消了,男娃儿又活蹦乱跳了。那家人千恩万谢,说等男娃儿工作了一定要重谢恩人。父亲却说:我不行医,所以不收钱,看好了是他和我的缘分。
  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娃儿身上掉皮屑,每天掉到床上的皮屑要扫小半撮箕,看了很多郎中都没有效果。父亲给他看好了,停止掉皮屑的全身长出了一层正常的皮肤。那家人哭着要给钱,说救命之恩怎能分文不取?父亲仍然分文未取,只是在他家吃了一顿饭,并同意收那个娃儿做干儿子,那家人心里才好受了一些。
  母亲还说,刚解放时,他们住在金鱼井边上。有天半夜,街坊桑二哥家忽然有女人又哭又叫,好不凄惨。虽然中间隔了几家人,但是木板房还是不隔音,那凄厉的哭叫声把半条街的人都惊醒了。纷纷起来到他们门前看发生了什么。父亲也叫母亲去看看,是不是哪家有人生了急病。母亲回来说,是刚生娃儿不久的桑二嫂害了乳痈,痛得乱滚呢,遭孽哦!母亲叹道。
  父亲马上从几个瓦罐里抓了几味药粉,用酒调成糊状,又教母亲如何贴在她肿痛的地方。母亲马上拿着药去给她贴上,嘱咐她好好睡觉。母亲回来后,很快就没有再听见桑二嫂哭叫了。
  几天后,桑二嫂的痈痛完全好了……。
  韵松不解地问父亲:龙老师看病为啥子要收钱啊?。
  父亲说:他是郎中,靠行医养活一大家人。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积德行善的人家,为人解除病痛,就是在积德行善。买药虽然花点钱,但我们能吃饱饭嘛。
  后来,父亲又义务为街坊邻居砌省柴灶、省煤炉、修鞋、补锅,每天忙得很。有时候韵松就跟着父亲后面当下手,经常是母亲到身边喊他们回家吃饭,还见他们满手是泥,满脸是汗。不久毛主席发出“向雷锋同志学习”的号召,全院以及街坊们都说:方伯伯早就是雷锋了。
  大杂院里的人家和睦相处,如同一家人,就是对地主婆曾婆婆也没有见外。那时娃儿们都盼过年,只有过年才能穿上新衣裳、吃上肉、吃到家人做的点心。韵松母亲过年喜欢做豆浆果,就是一种炒泡起来的糯米浆果,洁白甜糯,人见人爱,韵松最爱吃。还有红苕糖,就是把红苕煮熟了切成条晒干,用炒花生瓜子的油砂子炒。红苕糖黄黄的,脆脆的,甜甜的很好吃。花生也只有过年才买两斤来炒着吃。平时吃南瓜时都把籽晒干留着,到过年炒来吃。刘老师家过年都要做炒米糖、雷九嬢家喜欢做芝[被过滤],其余几家都大同小异,能做出这样的点心过年已经是非常不易了。
  如同一家人的大杂院有个传统,过年谁家都要把自己做的点心与全院人分享。当然每家也只能送一点表示意思,比如刘老师家送每家一封炒米糖、韵松家送每家一豌豆浆果和红苕糖、雷九嬢也是每家送一碗芝[被过滤]……就这样,所有的娃儿脸上都笑开了花,因为他们能一下子吃到这么多的点心啊,而且这些点心来之不易。
  有一年,韵松想过年吃上爆米花,那时全城只有两家人在爆米花,一家在城南一家在城北。韵松家靠近城南一家,她就在过年前三天带了一斤米去。哪知去爆米花的人排了半条街,几乎都是娃儿们。他们拎着米袋子,靠在街边屋檐下木板墙上,蹲着或者坐在地上。爆米花机还在一条过道里面的天井里,过道里也排着队。为了过年吃上心仪已久的爆米花,韵松在屋檐下冒着寒风,整整排了一夜的队。
  韵松最不喜欢的人,是院子里那个干瘦如柴、面目恐怖的龙奶奶。她总是坐在屋檐下一言不发,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槽门,只要看见韵松家买点什么好吃的回来就会马上跟来,父母每次都要分一份给她吃。她吃完后会咧开大嘴,露出仅剩下的几只獠牙般的大黄牙笑一笑,然后驼着背,颤颤巍巍地回到原地方坐下。在韵松来看,她的笑不但像哭,更像魔鬼般可怕。
  有一年盛夏,韵松生病了,非常想吃西瓜,父亲冒着酷热到街上买来一牙。当父亲托着那牙诱人的西瓜跨进屋时,韵松的口水都流了出来,这可是只有生病了才能吃到的啊。可是韵松还没有高兴出来,就看见龙奶奶的小脚跨进来了。父亲照常切了一小块给她,她悉悉地两口就没了,然后还是那个可怕的“笑容”,还是颤颤巍巍转身那个弯弯的的背影……韵松生气地说:每次她都要来吃我们的东西,好讨厌!父亲却温和地说:人年纪大了嘴就馋,龙奶奶家里太穷,她想吃什么都吃不到,只能厚着脸皮去要一点来解馋。她来了,我们就少吃一点,就当是孝敬你奶奶嘛。
  其实,那时谁家又能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呢?
  很多年以后,韵松才知道,老人到了一定年纪,很多行为就会像孩子一样,嘴馋是一个特点。在那个贫穷的年代,龙奶奶连肚子都不能吃饱,看见好吃的自然想吃。以前见别的人家买了好吃的东西,她也厚着脸皮去过几次,后来都因为人家不胜厌烦给她脸色看,才不好意思去了。对龙奶奶的不请而来,韵松的父母从来没有给她脸色看,而是每次都笑眯眯的分一份给她,所以龙奶奶最后就只敢到韵松家“赶吃”了,直到她几年后去世。
  父母教给韵松的善良和宽厚仁慈,影响了她一辈子。
  大杂院里娃儿们最快乐的是暑假去看电影,韵松经常和刘家两姐妹、龙家娃儿到电影院门口排队买票去看学生场,五分钱一场。有时候他们可以买点甘蔗、橘柑、桂圆到电影院,一边看电影一边吃,好不惬意。
  娃儿们的零花钱都是自己挣的。韵松主要是卖牙膏皮、橘柑的皮、仔、筋等等,她把平时吃橘柑剥下的皮和拣来的皮、橘柑的籽、筋分类晒干后,拿到药店去卖,每次都能得到两三角钱的收获,牙膏皮也可以卖两分钱。这可够花一阵了,花完了,下一批的又晒干可以卖了。
  龙家娃儿除了这些外,还去给孤寡老人挑水、买米挣钱。曾云是到江边挑沙挣钱。两分钱一节的甘蔗、五分钱一大串的桂圆,买上喜欢的到电影院吃。闹哄哄的电影院里全是娃儿,《哥俩好》、《千万不要忘记》、《宝葫芦的秘密》、《小叮当》……这些影片打发着娃儿们充沛的精力和时间。
  最难忘的是看《列宁在1918》,电影院在三天前就开始卖票了,拥挤的人排了半条街。票价二角,没有学生场,所以娃儿排队买不到票。幸好三姐方韵竹回来探亲,而卖电影票的又是她的中学同学,本来她要全家人都去看的。父母听说票价这么贵,都说她一人去看就行了。可是她还是买了两张票,还帮院里人买了好几张。她要带韵松去看,她喜欢这个幺妹儿,而且有人给她作伴。
  还没到电影院,背着冰糕箱子卖冰糕人的吆喝声,馋得韵松直咽口水,这可是她好想吃的东西啊,因为平时要把零花钱留着看电影和买娃儿书,所以这三分钱一支的冰糕只能忍住不吃了。方韵竹看出了幺妹儿的心思,笑嘻嘻掏出五分钱,买了一支给她。韵松好高兴,刚咬了一口,没想到冰糕有点松了,眼看要从棍子上滑下来。姐妹俩都赶快伸手去接,结果还是没有接住,冰糕掉到地上很快就化成了一摊水。
  看着差点要哭的韵松,三姐笑着拍拍刚才找回的二分钱,摊开双手无可奈何说道:没办法了,还差一分钱……韵松实在舍不得,又把棍子上冰凉的甜水舔干净才郁闷地走了。没有吃到的冰糕很快忘了,韵松很快沉浸到电影里:第一次看见用脚尖跳舞,跳得那么好看。
  这用脚尖跳的是什么舞啊?韵松问三姐。
  芭蕾舞,不要说话……三姐对她摆摆手,轻轻说道。
  韵松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芭蕾舞,还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去看这个电影,就是要看美丽的白天鹅,看她们修长的大腿、美妙的舞姿。
  没有谁会想到,大杂院平静和睦的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“文化大[被过滤]”打乱了。
  一九六六年,韵松上三年级了。暑假的一天,院里的人惊奇地看见:高中生龙大娃回家时左臂戴了一只红袖章,上面有三个黄色的字:“红卫兵”。龙大娃还很自豪地给他的三个弟弟都戴上“红卫兵”“红小兵”的红袖章。韵松很羡慕,就问龙大娃要,他很快就给韵松弄来一只“红小兵”的红袖章。韵松戴上后,感觉非常神气,脸上笑开了花。
  大人们到街上一看,仿佛一夜之间,世界就变成了草绿色和红色的海洋。红卫兵和红小兵穿着草绿色的“军装”、戴着草绿色的帽子,背着草绿色的包,举着红旗和红色的标语,胸前捧着“红宝书”,[被过滤]、开走资派的批斗会、砸烂封、资、修……。
  很快人们就晓得,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,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手发动的“无产阶级文化大[被过滤]”,它不是几只红袖章,一群造反的娃儿那么简单。而是一次全国性的、史无前例的、翻天覆地的“[被过滤]”,“[被过滤]”的目的,就是要[被过滤]“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”。
  从此,学生们没有再认真上过课,邻居一夜之间,变成了造反派和保皇派两派组织,天天斗嘴大辩论。
  一天,陈老师的婆娘从采石场回家后,陈老师悄悄说:唉,那些被拉到街上“戴高帽子”、“坐飞机”的当权派被斗得好遭孽啊……话还没说完,那个砸石子的女人立即横眉冷对,指着丈夫的鼻子说:你这个保皇派,他们是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,我们就是要造他们的反。不斗倒他们,他们就要复辟资本主义,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。就是要把他们斗倒斗臭,再踏上一只脚,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!
  陈老师惊呆了,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婆娘,平时辛辛苦苦老老实实砸石子养家,说话都没力气,怎么几天不见就变了一个人?陈老师以为婆娘受人影响一时冲动,便想好好开导她。谁知婆娘的心已经变得和石头一样硬了。在一番唇枪舌剑后,夫妻俩一夜之间变成了敌人,婆娘丢下两个女儿回娘家造反去了。
  接着,让韵松也是全院人触目惊心的一幕发生了。
  那天中午,院里真正的教师夫妇、[被过滤]的妻子王老师刚跨上槽门的台阶,两个手拿木棍的中学生就紧跟其后,举起木棍照着王老师的头就是狠狠几下子,在王老师“啊”地一声惨叫时,鲜血顺着她的头往下直流。正在院里吃饭的韵松和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,直到那两个学生扬长而去、王老师倒在槽门上时,大家才反应过来。这时,[被过滤]还没有回家,龙老师和他的小舅子,以及摄影师陈老师把王老师抬到屋檐下的凉床上躺着,龙老师一边给王老师止血、上药,一边愤然骂道:妈的B,啥子世道!学生都敢打老师了!。
  大杂院里平静和睦的氛围从此消失,如同韵松纯真无邪的童年一般,一去不复返了。
  刚开始,韵松到学校跟着高年级的学生印传单、到街上发传单。红小兵要学校买纸和油印机印传单,学校领导人只能乖乖照办,否则就可能被红小兵或者造反派打,学校也可能被砸。韵松字写得好,也偶尔被高年级同学叫去刻蜡纸。散发着浓浓油墨味的传单上,印了毛主席的“最新指示”、“[被过滤]全国最大的当权派某某某”、“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”等等口号……。
  几天新鲜以后,韵松就不干了。原因之一,是那些高年级学生,根本不把他们这些啥都不懂的低年级学生放在眼里,他们要和中学的红卫兵一起造反才有劲;原因之二,父母也不许她到街上疯了,怕胆大的她惹事。因为以前到过年过节才十分热闹的街上,现在每天都热闹非凡,人们都像疯了一样亢奋无比。满街穿着草绿色军装、戴军帽、背黄色书包的红卫兵红小兵在撒传单、用扩音器高声朗读最高指示。到处是临时搭起的台子,那些所谓的当权派、走资派被红卫兵抓来戴上高高的纸尖帽子,然后低头跪在台子上被批斗,要他们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……一些红卫兵没有资格去抓到当权派走资派,就去把他们平时看不顺眼,或者仇恨的 “地富反坏右”这些“黑五类”抓来批斗或者打骂。
  所以,就发生了下面这个令人们唏嘘不已,令母亲吓个半死的事件。
  一天中午,太阳很烈地高悬在头顶,发出刺眼的光芒。地上青石板烫得如同煎饼的大铁锅,光脚踩上去会烫得直跳。正要吃饭的韵松听见槽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,好奇的她趁母亲没注意,就溜到大门外去看热闹。
  原来,外面街上,一个女人被剃去一半头发,跪在地上。“阴阳头”下的脖子上挂着一张纸板和一双高跟皮鞋,纸板上用黑色毛笔写道:“地主婆[被过滤],野鸡!”女人的头低得看不见脸。红卫兵对她一阵拳打脚踢后,还对她吐口水,骂她野鸡(破鞋)。
  挤进人群,韵松看了半天,才认出是隔壁大杂院里的一个嬢嬢。她记得这个嬢嬢长得很漂亮,平时喜欢穿花衣裳,头发也梳得很讲究。现在她的头低垂到快栽倒下去了,两只膝盖被烫得不时轻轻换着抬高一点。一滴滴的泪珠和汗珠,从她脸上滴到青石板上,又很快蒸发掉了,青石板上留下一点点灰色的印痕。韵松也看出来了,批斗她的就是他们大杂院里的学生。这时母亲也来了,看到这个场面,吓得赶紧把韵松拉回家,然后关上屋门,神情紧张又神秘兮兮地对她嘱咐道:千万不要把我穿过高跟鞋的事对别人说啊?
  父亲这时又开始幽默了:我不当官不做资本家好吧?不然现在也和那些走资派当权派一样“坐飞机”、戴高帽,嘿嘿!母亲叹口气,说道:是啊,没有钱不要紧,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福。
  第二天早晨,韵松就听说,那个被批斗的地主婆昨晚在家里上吊死了。曾婆婆自从[被过滤]开始后就谨小慎微,不敢出门,不敢大声说话,见人一副低眉顺眼毕恭毕敬的样子。隔壁的地主婆死后,她更是闭门不出,茶饭不思,生怕平时得罪的哪个人来批斗她。曾婆婆很幸运,尽管她平时比较尖刻也不够善良,但大杂院里善良的人们一如既往地对待她,连“地主婆”三个字都尽量避讳,怕她条件反射神经紧张。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第五章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

  江源市的男女老少都喜欢穿木板鞋,自己动手,两块木板两根布带就做成一双。父亲和韵松都喜欢穿木板鞋,而且都是父亲做的。木板鞋特别凉快,又经济实惠,在江源这样有着酷暑的江边城市,穿它是最好不过了。所以每到夏季,一天到晚街上都是噼啪噼啪的声音,简直就是江源市的一道特别风景线。到夜深人静的时候,木板鞋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十分清脆,让人想起柴可夫斯基的小夜曲《如歌的行板》。
  后来,韵松从小说中,晓得邻国日本人也是男女老少穿木板鞋(人家叫木屐),觉得奇怪。问母亲,母亲说:日本人也是中国种,秦始皇把五百童男童女送到日本岛上,他们长大后生下娃儿就成了日本人,他们当然也穿木板鞋嘛。对于母亲这样似是而非的解释,韵松也没有再问下去,反正我们穿木板鞋是正宗的就行了。
  被父母领养到三岁又送回去的方韵松——华金岷也从中学回家了,已经十四岁的他开始懂得感恩。见伯伯妈妈(他这样叫干爹干妈)年纪大了,就经常拖着一双木板鞋来到韵松家,帮助伯伯妈妈干些重活,比如买蜂窝煤、买木柴、和韵松去半条街外的自来水房抬水等等,十来岁的韵松个子比五哥矮不了多少。
  第一次抬水时,韵松在前五哥在后,五哥悄悄把放在扁担中间的绳子往自己一边移了移,这样他那头的分量要重些,而韵松那头就要轻些。韵松不晓得五哥的用意,笨拙又费力地抬着走,两双木板鞋步调不一,噼里啪啦,水在桶里晃来晃去撒了他们一身,满满一桶水抬回家只剩了半桶。慢慢地,韵松和五哥抬水很协调了,基本上不会把水撒到外面。
  有时候五哥没有来,韵松就自己去挑水。平地挑水很顺利,要把一担水挑回家,关键是要过横在槽门下那截高高的石门槛,大人或者高个子只要过门槛时,把担子竖过来,两手抓紧两只水桶的绳子,先升高前面水桶,过了门槛再升高后面的水桶,再站稳后下台阶,就没问题了。为了挑水过这道门槛,刚开始独自挑水时,她两次被后面的水桶绊倒,水桶倒地,摔痛了屁股还弄了一身水。从那以后就学会挑水过槽门槛了,开始是五十斤一挑的小木桶,挑习惯了,就借隔壁陈老师家一百斤一挑的大木桶挑。她为此兴奋不已,自己长大了,可以为父母减轻负担了。
  看到干儿子这么懂事,母亲很高兴,每次做了好吃的,都要叫韵松去叫五哥来吃。难得做的好吃的,也不过是用糯米做的各种食品,因为有糖就好吃。糖在那时非常珍贵,和肉差不多稀有和昂贵。最奢侈的就是吃回锅肉,香喷喷的回锅肉吃一次回味好久。每次家里买来好吃的了,韵松晓得母亲要叫她去叫五哥来吃,她就拖着木板鞋噼里啪啦,转过一条街来到街角,仰起脸对着一座二层的木板楼窗子喊道:“五哥,妈喊你吃汤圆咯”、“ 五哥,妈喊你吃糍粑咯”、“ 五哥,妈喊你吃回锅肉咯”……楼上的五哥就会从窗口探出脑袋,带点腼腆的笑,答应道:好嘛,就来哈。
  喊完了,就噼里啪啦跑回家对母亲说:我喊五哥了哈。
  宁静的古城变得越来越疯狂,大杂院里也天天有两派的辩论声,那是龙家四兄弟和他们幺舅的造反派,与刘老师两个女儿的保皇派之间的斗争。好在他们在父母的严历警告下都采取 “文斗”而没有“武斗”,所以院里没有血腥味。而一墙之隔的外面,却常常传来武斗的消息。
  在江源市,有一支长期驻扎的工人队伍,是从东北来建设岷江、金沙江大桥的工人,江源人称他们 “桥工队”。岷江大桥已经建成,金沙江大桥还在筹建,桥工队和江源人一直和睦相处相安无事。[被过滤]开始了,不知道怎么搞的,桥工队和江源人变成了你死我活的仇人,见面就刀光剑影。桥工队人用建桥的钢钎当刺刀,身材矮小的四川人哪是五大三粗东北人对手?于是他们就弄来了枪,加上又是土生土长的江源人,对地形很熟。一片混战后,桥工队损失惨重。于是,就传出桥工队要到处杀人的消息。
  大杂院里的两派也暂时停止了战斗,只要有风吹草动,心存感激的曾婆婆,便把全院的人都喊到她宽敞的堂屋里躲避。
  那天,外面又有人高声喊道:“桥工队要来杀人咯!”全院的人立即把槽门插上,迅速躲到曾婆婆的堂屋里去。
  过了很久,外面没有动静了。韵松实在憋不住,和龙家几兄弟跑出堂屋,来到槽门边,从门缝往外看。天哪,正好看见几个血淋淋的人被拖走,他们的四肢被四个人提着,头吊在半空,鲜血从他们的头发上、身上往地上滴,他们个个眼睛紧闭,不晓得是死是活,身上有的伤口已经凝成紫色的血块了。这些血淋淋的人是江源人,还是桥工队人,都不晓得。正当韵松看得入神时,母亲从后面冷不丁抓住她的衣领,径直往曾婆婆堂屋拖,嘴里啧啧嘀咕道:你这个不怕死的丫头,你咋敢在这里啊!人家钢钎捅进来咋办啊?
  外面的世界太血腥,母亲决定带韵松回娘家躲清净。韵松十岁了还没有去过家婆家呢。尽管家公家婆都去世了,只有一个比母亲小九岁的幺舅在,母亲还是非常想念她的故乡,想念她的小姐妹们。在她想来,故乡一定还是那个宁静美丽的样子。
  工厂还没有完全停产闹[被过滤],基本生活物资还可以买到。为了把第一次带回家的幺女打扮得漂亮些,母亲跑了几家百货商店,最后在全市最大的百货商店,买到一块粉红色的绸子,并连夜给韵松缝成了一条百褶裙。
  去年清明节,学校组织少先队员到岷江北岸公园的烈士陵园扫墓,那里有个“流杯池”,是古代骚人墨客曲水流觞吟诗作赋的地方。也是江源最富历史文化气息的休闲场所,江源人都把到流杯池去耍当成一件很隆重的事情。父母曾经郑重其事的带着韵松去游览过,父亲还仔细给母亲和韵松讲了什么是 “曲水流觞”。可是,学校规定必须穿白衬衣蓝裤子才能去。韵松没有,要母亲买,母亲嘀咕道:啥子鬼规定哦,一年才去一次就要买衣裳,白衣裳不禁脏……最后母亲对韵松说:哪有钱买嘛?但是,没有穿白衬衣蓝裤子就不能参加活动,韵松为此哭了一天。同学曾云刚做了一套新的,她妈妈就把她换下的补了一下借给韵松,韵松为此好感激曾云妈妈。
  还有,雷九嬢穿的丝光裙,曾经怎样的让一条街的女人们羡慕啊!每次看见雷九嬢穿着那条墨绿色的百褶丝光裙回家,韵松都眼馋得想:我要是有一条丝光裙多好啊!
  从来穿的都是被母亲改了姐姐的旧衣服,韵松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新裙子,而且这条裙子还是那么漂亮,简直和童话故事里公主穿的一样。它虽然不及雷九嬢的丝光裙高级,但是它的颜色更鲜艳美丽,而且是母亲亲手缝的。穿上新裙子的韵松一溜烟跑到曾婆婆的穿衣镜前,左照右照,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美丽的公主,比雷九嬢漂亮多了。
  漂亮的新裙子当然不能在旅途坐车挤车穿,韵松巴不得立即就到幺舅家,好赶快穿上新裙子。
  当母亲带着韵松坐了大半天汽车,又坐了一段水路的小船,回到云贵高原上那个阔别十几年的家乡时,发现一切都变了:小小的乡场也变成了一片红海洋,唯一的一条老街挂了好多条鲜红的横幅:“将无产阶级文化大[被过滤]进行到底!”、“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!”、“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!”外婆老屋的木板墙上贴满了毛主席戴着红卫兵袖章、红卫兵高举红宝书、把叛徒、内奸、工贼[被过滤]打翻在地的宣传画。
  热情能干的幺舅母把韵松和母亲接进堂屋坐下,叫表姐倒上清热解毒的苦丁茶,乡邻们见杜家大姑娘回来了,都涌进来围在八仙桌周围。还没说话呢,一阵喧闹的口号声传来,一队青壮年穿着绿军装举着三角旗[被过滤]过来了,他们可能是乡场青壮年的绝大多数了。
  乡场上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乡亲,没有走资派可斗,他们就高喊着“[被过滤]全国最大的走资派[被过滤]”、“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”等等口号,浩浩荡荡在唯一的一条街上来回[被过滤],时髦的装束和口号与古老宁静的乡场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。
  当[被过滤]队伍从幺舅家转过的时候,母亲突然发现队伍最后还跟着一个独眼、瘸腿、驼背的瘦小老太婆,她举着三角旗,奋力地喊着口号,奋力地一瘸一跛地跟上队伍,生怕自己掉队。她那畸形的身上,套着一套破旧宽大的阴丹士林布大襟衫,在一片充满青春活力草的绿色海洋中,显得特别滑稽可笑。街道两边的老人孩子都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,有时候还跟着喊几声口号。只有母亲一声惊呼,把在场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。
  哎,那不是尚三姐吗?她那么扎劲,跟着年轻人闹啥子哦?母亲指着那个老太婆说。
  幺舅母说:不是她是哪个嘛?只有她才不怕现眼噻。
  尚三姐是母亲小时候的玩伴,比母亲大三岁。由于她的残疾,很多女娃儿都不愿意和她一起耍。天长日久,尚三姐变得孤僻乖张,变得离群索居。只有母亲没有嘲笑和歧视她,所以尚三姐对母亲很信任很尊重,有什么话都要跟母亲说。因此,乡场上最温柔美丽的杜大姑娘,和最凶恶丑陋的姑娘尚三姐是好姐妹,也成了方圆百里的话题。母亲出嫁后,尚三姐哭了三天三夜。以后她的性格又变了,变得刁蛮无理,见人就想绝(骂)。谁要是一句话惹了她,她可以绝人家三天三夜。如此一来,就更没有人和她耍了。不但没有女人和她耍,也没有男人愿意讨她当婆娘,尚三姐就成了乡场上唯一的,又丑又老又凶的老姑娘。
  哪个名人说过:人生就是一场戏。史无前例的“文化大[被过滤]”开始了,所有的面孔都可以粉墨登场,没有人敢阻拦敢指责,否则小心被批斗。尚三姐也苦尽甘来,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。她不管什么这个派那个派,只要是最凶的派、能让她把多年的怨气和恶气发泄出来的派,她就参加。
  于是她参加了造反派,她也不管造反派的人是不是正眼瞧她,反正什么批斗会啊、学习最高指示啊、跳忠字舞啊,什么活动她都不落下,谁敢惹造反派的人?谁都可以想象出她跳舞是什么样子,可是她每次都跳得一丝不苟,别人也只敢窃笑而已。要是笑话别人跳忠字舞,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,随便给你戴一顶什么“帽子”就叫你吃不消。最普遍最容易戴上的帽子就是“现行[被过滤]”,谁能保证不说错一个字一句话?笑话跳忠字舞就更严重了。在那种人人自危的环境中,别的抓不到你什么把柄,抠你个字眼太容易了。
  一路上,韵松巴不得车开快点,赶快到幺舅家洗了澡,好穿上新裙子。可是现在她傻眼了,乡场上和城里一样,除了草绿色就是灰色、蓝色,那条粉红色的百褶裙要是穿出来,被造反派当成封资修的东西批斗,或者剪烂呢?韵松不敢想了,她太怕这么美丽的东西被毁灭。粉红色的裙子不敢穿,自己又想穿裙子,怎么办?想来想去,她只得央求母亲买来黑色染料,把这条给予她许多美好遐想的百褶裙,染成黑色。
  一个十岁女孩的粉红色梦想,在那个年代,瞬间就变成了黑色。韵松抱着曾经美丽无比的黑色裙子,悄悄哭了一个晚上。
  第二天,母亲刚起床,尚三姐就风风火火跛进幺舅家,一把拉住母亲的手,缺了门牙的大嘴张着傻笑道:杜大姑娘,你咋个现时才回来哦,把三姐我都想死了。
  母亲还是和姑娘时一样笑眯眯的摸着她的手说:三姐现时凶了哦,当上造反派了,不会造我的反吧?
  杜大姑娘,看你说啥子,哪个要是敢造你的反,我尚三姐把他祖宗八代的反都造个遍!说完又把嘴巴贴在母亲的耳朵上,悄悄说:啥子造反派哦,就是不让那些□的,再欺负老娘噻!
  热情能干的幺舅母早早起来就开始张罗煮腊肉、推豆花、做苞谷粑招待他们尊贵的姐姐。煮腊肉推豆花招待贵客是老规矩,他们自己也要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的。
  母亲说,要带着韵松先去拜访自己老姐妹们。
  每到一家,母亲就笑着把跟在身后的韵松拉到身边说:这是我的幺女韵松。然后就叫韵松喊她们什么嬢嬢。
  坐定后,母亲和那些嬢嬢们说的,都是女儿大学毕业后,在哪里工作了,她们又是如何孝顺、有了几个外孙、自己又去了几次省城看外孙之类的话,羡慕得那些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嬢嬢们,直摸着母亲的手说:杜大姑娘,你好有福气啊!
  母亲脸上则始终荡漾着一种自豪、满足、安详的笑容,临走时都要送给她们两块香胰子或者两块手帕。那些嬢嬢们接过这样珍贵的礼物,都要高兴地摩挲半天。然后,小心翼翼的放进装了她们一生秘密的樟木箱里,锁上。
  中午回到幺舅家,幺舅刚好把一大碗腊肉,和一大钵热腾腾白生生的豆花端上桌。腊肉黑红色的皮下,是白生生的肥肉和深红色的瘦肉,它们被切得薄薄的一层层铺在土碗里,香喷喷的馋得韵松口水直咽。母亲马上跑到桌边使劲闻,说:好香啊,家乡的腊肉就是香。在城里没有磨子吃不到现磨的豆花,我有时候想吃慌了,老头子就到馆子里给我端回来。
  说着母亲毫不客气坐到八仙桌的上方位上,大声喊着:二娃、三妹、五妹、六娃……都上桌哦!话音未落,那些远远站在边上,眼馋得看着桌上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,呼啦一下都围上桌来,韵松一数,整整六个啊!在厨房里忙碌的幺舅母背上还背着一个呢。
  比韵松大三岁的表哥二娃、大两岁的表姐三妹,被幺舅母叫到厨房烧柴,点下一锅豆花去了。幺舅给母亲和韵松各舀了一大碗,剩下的几个娃儿哪够啊?眼看一场争夺战就要开始,幺舅赶紧对娃儿们吼道:不许抢啊,等下一锅。
  母亲把两个最小的娃儿拉到身边,从碗里舀出来一半到两只小碗里,让他们在自己身边吃,叫韵松分出一半给另外两个娃儿,又把腊肉给每个娃儿夹了两块,这才美滋滋的享受起家乡的美食来。她先夹了一块腊肉放进嘴里,抿着嘴慢慢品尝,眼睛眯着,很享受的样子。腊肉咽下去后,再从蘸水碗里舀出一小调羹由海椒粉、花椒粉、香葱、豆瓣酱打的蘸水,淋到豆花上,顿时,黄色的大土碗里白里透红,香辣诱人。母亲吃得一边流汗,一边连说:好吃,好吃。
  韵松先是被腊肉弄得满嘴流油,那腊肉的美味是她从来没有吃过的,白生生的肥肉一抿就化了,好香。橡皮筋一样的肉皮越咬越有劲,越咬越香,连吃了三块,还想伸筷子,被母亲挡住了。母亲说:还有幺舅和幺舅母他们没有吃呢。韵松转而吃豆花,刚吃几口就被辣得张开大嘴直吐气,但又舍不得不吃。看着幺舅几个比她小好多的娃儿,个个辣得满脸通红却毫不在乎,她也不怕了,好吃的东西还怕辣?
  豆花还没有吃完,表哥表姐又从厨房端出来一笼热气腾腾的苞谷粑来。这是用新鲜嫩苞谷在石磨上推成浆后,和苞谷粉调到一起,再用苞谷叶包起来蒸熟的。母亲说她从小就喜欢吃,要吃到苞谷粑还要季节对头,也就是现时出嫩苞谷的时候。幺舅的娃儿们没有得到幺舅的允许都没敢动手,韵松赶紧抓了一个,把苞谷叶子一层层撕开,黄橙橙的苞谷粑清香扑鼻,吃到嘴里黏黏的甜甜的,真是好吃极了。她想:母亲在街上买的苞谷粑,咋没有这样好吃呢?
  下午,表哥表姐要带韵松去洗澡(游泳),说在场外两里路的地方有个山崖,崖下有一个大水凼,像个大水池,里面的水是崖上流下的泉水,干净得很。从小喜欢玩水的韵松,一听这里还有天然游泳池,和母亲打个招呼就跟着去了。
  韵松和表哥表姐一路小跑,来到一座山崖下,高高的山崖阴森潮湿,崖上有茂密的树木和野草,有几股泉水从刀劈般的崖壁上流到崖下的水凼里。水凼比游泳池稍小,一头大一头小像个大鹅蛋,水凼清澈见底,最深地方颜色很深,可依稀看见水底的鹅卵石、青苔,最浅的地方水下有两块巨石,人可以站在上面露出半个身子,靠崖底的一面水边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洞口。以前暑假和同学到体育场游泳池游泳,池里的水像黄河水,浑黄肮脏,可是照样和同学玩得不亦乐乎。现在,到这样清凉幽静又干净的天然游泳池游泳,韵松兴奋极了。
  扑通一声,她就跳进水凼比较浅的一头水里。哇,好凉啊!表哥表姐也扑通扑通跳下水,游起了狗刨式,韵松马上舒展身体游起了蛙泳。尽管她的泳姿也不标准,可是比起他们的狗刨式来,还是感觉自己才是游泳,而他们那是“洗澡”。
  当韵松自由自在地漂浮在深水区水面,享受着清凉和惬意时,突然发现一条灰绿色的蛇也像她一样,自由自在的在她身边游动,从小胆大的韵松这时也害怕了。
  在贵州时,她就常常在父母种菜的地里看见蛇。奇怪的是,蛇看见她就跑了,所以她从来不怕。母亲听说地里有蛇,从此不敢一个人到地里去。
  现在情况不一样,蛇不但不跑,还和她一起游泳,而且是一条比自己长的蛇。虽然蛇没有要咬她的意思,只是在她附近游来游去,划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波纹,韵松还是没有与蛇共舞的胆量,试图赶快游开,可她发现自己此时很笨拙,根本没有蛇自若。她想喊,又怕把蛇惊动了咬她,因为在浅水区的表哥表姐还没有发现她的危险。于是就轻轻划水,想尽量离它远点。那条蛇好像玩够了,又好像看出韵松的紧张,慢悠悠的向崖底的洞中游去,一眨眼就没有了踪影。
  韵松这才敢大叫:二哥,三姐,水里有蛇,不游了。表哥表姐一听,吓坏了,连滚带爬上到水凼边,见韵松好好的,松了一口气,于是赶紧回家。
  山里的太阳落得早,夕阳西下,三个娃儿往家走。二哥带路,手里拿根树枝舞来舞去,嘴里吼着山歌,很快乐的样子。韵松在中间,又蹦又跳开心无比。三姐在后,时时提醒小心蛇跑出来之类的话。
  转过山崖,走上另外一条通往场上的小路,路边是还没有收获的苞谷地,金色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身上,热烘烘的。韵松抬眼一望,哇,好蓝的天啊,好白的云啊,还有两只老鹰在蓝天白云下盘旋。想起被红卫兵和造反派闹得乱糟糟的江源市,韵松被这里美丽宁静的风光迷住了,禁不住对着天空大叫一声:啊——好蓝的天啊!
  在前面吼得正起劲的二哥被惊得猛地一回头,见韵松没有什么事,刚回头走了两步,突然又回头朝韵松看来。这次二哥的眼神有点怪怪的,他不是看韵松的脸,而是愣愣地看着韵松胸部有两秒钟。然后红着脸扭过头继续走,但是没有再吼山歌了。
  韵松不知道二哥怎么了,赶紧低头看自己的胸部。啊,原来洗得很薄了的花衣裳,打湿后紧紧地贴在身上,胸部左右两边正好是两朵花,两朵花被里面两个鼓起的小小肉球顶起,像雨后森林里刚刚拱出地面的两朵小蘑菇……韵松的脸一下子红了。那一刻,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女娃儿,不能再和男娃儿一起疯耍了。
  回到幺舅家,韵松再也不提去洗澡的事了。母亲很奇怪,说:你不是天天都想泡在水里吗?韵松说:水里有蛇,不敢去了。母亲一听有蛇,吓得一哆嗦,赶紧说:天哪,不准去了啊?
  母亲想追忆童年和姑娘时代的梦,可是她又害怕一个人去那些废弃多年的空屋子,就叫韵松带路。杜家客栈的宽大老屋,如今在天井周围圈出来一个猪栏,栏里养了两头肥猪,猪粪池的另一头放了几块木板,就是人的茅坑。楼上成了杂物间,堆满了木柴、破桌椅。客房有的放了一张床或者桌凳什么的,有的空着,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,阳光从木板缝里照进去,光柱里漂浮着灰尘,有一种凄凉阴森的感觉。
  曾经生意兴隆的杜家客栈,如今变得如此荒凉。母亲不禁长叹了一口气,说:你大舅虽然该死,但他也把这些房子保住了。原来,母亲出嫁后,家公不久也病死了,家业被大舅掌握。可是从小被惯坏的大舅不务正业,整天吃喝嫖赌,根本没有心思经营生意。到解放前夕,家业被大舅败得只剩下空房子,和几亩薄田租给别人种,要不是他死了,可能连现在的房子都被他败光了。解放后划成分,按当时的财产被定为小土地出租。
  说到这里,母亲脸上的悲凉换成了庆幸:要不是你大舅把家业败成这样,我们家肯定要化成地主,那就惨了,财产没收,你家婆和幺舅连家都没有了。话说回来,要不是他早死了,不要等解放,家业也被他败光了。唉,从这点说,我们还得感谢你大舅哦。
  几天一过,幺舅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韵松母子了,他们恢复了平常的日子。幺舅夫妇几乎一天到晚都在为七个娃儿的肚皮忙碌,这样就发生了让韵松终身难忘的一件事:和幺舅的娃儿们在大铁锅里抢白水煮菜吃。
  除了一个还在吃奶的老幺,幺舅的六个娃儿加上韵松就是七个,七个娃儿的嘴要吃多少东西呢?幺舅家有一口比桌子小不了多少的大铁锅,幺舅三天两头背着一个大背篼,到场边的自留地里摘南瓜、嫩南瓜藤和南瓜花、黄瓜、冬瓜、豇豆、四季豆、茄子、莲花白等等,自留地里不够了就在场上买一些。满满一背篼背回来,然后到小河里洗一洗,背到厨房,喳喳喳一阵刀劈后,就丢到大铁锅里煮,每次都是满满一锅。
  每次煮好后,幺舅都是一边把伞一样的大锅盖一揭,一边大吼一声:吃饭喽!拿个大土豌和筷子的娃儿们,就像一群饿狼一样扑到锅边,先抢到锅铲的用锅铲往自己碗里舀,没抢到锅铲的就争先恐后用筷子,从锅里往自己碗里夹,接着就在锅边呼噜噜狼吞虎咽起来。三下五除二,一碗完了,马上去抢第二豌。
  两豌下肚,抢的劲头要小些了,因为是白水煮菜,有的就到盐巴罐子里,舀点盐巴放到碗里,有的还放点海椒粉,但是大多数时候是吃白水煮的。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,韵松看得[被过滤]。尽管幺舅在喊:给韵松舀一碗哈!可是等她反应过来,到锅边准备舀来吃时,大铁锅里已经风卷残云,连汤都没有了。
  第二次,韵松赶紧准备了一只大碗守在锅边,当幺舅把大锅盖揭开,还没吼出“吃饭喽”时,她就用大锅铲在热气腾腾的锅里舀了。她和娃儿们一样呼噜噜的吃着,感到真的很好吃呢,虽然什么都没有放,可是煮得耙耙的瓜菜甘甜无比,是她从来都没有吃到过的美味。一碗完了,还想吃,见那群“饿狼”狼吞虎咽的时候,还不时瞄着锅里的样子,她知道必须像他们一样去抢才能吃饱。于是,七个娃儿在大铁锅里大抢白水煮菜的情景,便深深地印在了韵松童年的记忆里。每每回忆快乐的童年时代,美味的白水菜味道、一群娃儿抢白水菜吃的场景还常常浮现在眼前,一种温馨又酸涩的情愫,就会不由自主地包裹着她。
  乡场上的红色风暴还是力量不够,很快势头大减,[被过滤]少了,批斗会又没有对象,只有红卫兵宣传队的演出还在继续。几乎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学校会堂的讲台演出,喜欢唱歌的韵松每晚都和表姐去看,有时候演员们穿着[被过滤]服装,跳[被过滤]舞《洗衣歌》:哎——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哎?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哎?是亲人解放军,是救星□,嘎啦呀卓偌偌格桑梅卓桑哎,军民本是一家人,帮咱亲人洗呀嘛洗衣裳哎——有时候唱[被过滤]样板戏《红灯记》、《沙家浜》选段,这些看起来好看,听起来好听的节目,韵松都喜欢,而且很快就学会了。但是像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、《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》、《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》这些硬邦邦的歌,虽也唱得滚瓜烂熟,但她不喜欢。
  小小乡场的红卫兵见识少,演来演去就是那些节目。听说大城市的红卫兵都开始大串联了。大串联,就是免费大旅游,坐车住宿吃饭全部不要钱,身无分文可以走遍全国。想买点什么,随手写张借条,就可以向红卫兵接待站借钱花。这等好事,不能光让大城市的红卫兵享受噻。于是,小小乡场的红卫兵们,也在紧锣密鼓筹划着到大城市大串联,也不再有热情演节目了。
  不看演出,不去游泳,小小乡场眨眼就转一圈,也耍腻了。无所事事之际,韵松忽然想起一家人来,那就是母亲带她去看望过的刘七嬢和她的幺女儿。她们好像对外界咋个闹都没有反应,而是安安静静在家纳鞋底、绣花、锈鞋垫。母亲说,这是刘七嬢的幺姑娘在为自己做嫁妆呢。还说她自己小时候,姑娘从四五岁就开始自己准备嫁妆,她们自己苆麻线、纺纱。准备差不多了就开始织布做衣裳、铺盖蚊帐,给嫁衣绣花,十来年下来,嫁妆已经很丰厚了。
  现在她们不纺纱苆麻了,但还在绣花。刘七嬢母女在白色或者红色的枕头套上锈的荷花、菊花、牡丹花虽然都是单色的红丝线或白丝线,可是简洁大方。鞋垫上锈的波浪型、菱形、圆形、三角形的图案五彩缤纷,太美了。韵松爱不释手,问刘七嬢好不好学,刘七嬢说:只要你坐得住,好学得很。王四姐又拉着韵松的手看了看,说:这么灵巧的手要是绣花,肯定比我们都绣得好哦。她还笑眯眯地说:你每天到我家来,我包把你教会。
  想到这里,韵松马上要母亲买来丝线布料,说要跟王四姐学绣花。
  第二天刚吃了早饭,韵松就往刘七嬢家跑,马上拜王四姐为师。没多少天,韵松就学会了把图案描到布上、绣花的针法和线的走向,绣好后,再如何把它缝成枕套;学会了用破布、干笋壳、浆糊一层层糊成鞋底,再纳出针脚细密一致的鞋底,做成深色的单布鞋和棉布鞋。鞋垫是最简单易学的,只要掌握好颜色的搭配,按规律绣,就可以绣出各种五颜六色的几何图案来。
  其实,韵松天天都想到刘七嬢家绣花,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,就是厌烦了幺舅家娃儿们打打闹闹的嘈杂,和街上大喇叭刺耳的声音。刘七嬢家在靠河边的场边,一条幽暗的过道进去,就是她们的屋子,屋子里有一张紫红色雕花大床,床边的木板墙上有一个窗洞,一根竹竿从窗洞下面把一块木板撑开就是窗户,晚上把木板放下窗户就关上了。
  由于地势比较高,从窗外望去,一条小河绕在乡场边,静静的流淌着,有人在河边锤洗衣裳。对岸是连绵的青山,窗外是高低错落的屋顶,有几只八哥不停地落在屋脊上,鸣叫几声又飞走了。一行行青灰色的瓦,就像一层层起伏的波浪,充满了韵律。
  最让韵松好奇和兴奋的是,窗外的屋檐下还有一个燕子窝。她喜欢把头伸到窗外,看两只老燕子不停地飞来飞去,把虫子衔来,然后站在窝边。小燕子看见爸爸妈妈来了,都一个挨一个挤到窝边,张开一张张镶有黄边的大嘴,半圆形的燕子窝,这时就像开在屋檐下的一朵雪莲花。老燕子把虫子放进一只小燕子嘴里,又飞去找虫子了。这样的场景在城里是看不见的。
  窗下放着一对红漆清式靠椅和茶几,韵松坐在靠椅上绣花有点矮了,看不见窗外的景色,刘七嬢特许她光脚坐在靠椅扶手上绣花。这样,韵松可以一边绣花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,她觉得这里就像世外桃源,让她安宁、惬意。
  心灵手巧的韵松学得很快,连刘七嬢和王四姐都夸她绣得好。在这里学的手艺,让韵松回家后的好多年都大受欢迎,她给所有的亲人和好朋友都绣了枕套、鞋垫,给自己和五哥、父亲做了布鞋。她的巧手赢得了亲人和朋友的称赞。。0f8无人自芳《浴火》 @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@
  在幺舅家耍了一个月多,韵松和母亲回到了江源市。此时江源市的文化大[被过滤]运动已经如火如荼,红卫兵大串联、武斗、批斗的走资派也从市、区级降到街道、单位。毛主席发出了“工人阶级领导一切”指示,于是所有单位都进驻了工宣队。全民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、毛主席诗词、唱语录歌、学习老三篇、制作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和大大的“忠”字,贴在除了厕所以外的任何地方,每个人都在渴望把自己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换成最大的。于是,开始有人专门从别人胸前抢毛主席像章。反正,每一个人都很忙,每一个人都在忠心耿耿,无怨无悔的用各种方式,表达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心。
  开学了,韵松的学校因为不出名,进驻的工宣队是附近一个制棕绳的街道作坊,一个肥胖泼辣的女人开始坐到校长办公室里。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说,她就是工宣队的黄队长,“今后大家都要听黄队长的话,把无产阶级文化大[被过滤]进行到底!”校长严肃地对全校师生说。
  课是断断续续在上,但每天早晨上课前的“忠字舞”是雷打不动的。平时是老师在讲台上领跳,学生们在座位上跳,一边跳一边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唱道:敬爱的毛主席,我们心中的红太阳,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,我们有多少知心的歌儿要对您唱,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,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,敬祝您毛主席万寿无疆,敬祝您毛主席万寿无疆,万寿无疆!
  有一天,黄队长要到韵松班里,带同学们跳忠字舞,跳之前她还在黑板写了一行字:永远忠于毛主席!韵松看她不但写的字歪歪扭扭,还尽是倒笔划,就像自己刚学写字的样子。跳忠字舞时就更可笑了,黄队长粗大的嗓门一吼,把全班同学的声音都压下去了,可是唱得全跑了调。又粗又短的双手挥舞着,一枚茶杯口大的毛主席像章在她胸前的大肉袋上跳来跳去,仿佛在给她打拍子,肥胖的身体扭来扭去,活脱脱就是一只“大狗熊”。
  全班同学都木然而庄重的跟着她跳,只有韵松和同桌的李小容实在忍不住了,她们互相看了看后,偷偷的笑了起来。没想被黄队长看见,只见她像一只发怒的母熊一样,扑到韵松的面前,伸出两只肥嘟嘟的手,一左一右拧着韵松和李小容的耳朵,大吼一声:你们两个小[被过滤],跳忠字舞敢开小差,到上面来重新跳一遍!她拧着两只耳朵,把两个女娃儿拖到讲台上,叫她们规规矩矩重新跳一次。无奈,韵松和李小容含着眼泪,在全班同学面前认真跳了才算过关。
  不久学校又停课闹[被过滤]了,大杂院里的两派还是在辩论,好在他们都是文斗不搞武斗,所以尽管有时闹僵了,不久还是会和解,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嘛,何必呢?
  韵松母亲对毛主席的忠心,表现在一字一句背诵毛主席语录、毛主席诗词上。韵松知道,母亲是一个只上过三天学的文盲,要把一本红宝书背下来是多么难啊。
  说起上学,母亲就唉声叹气,说都是她那个重男轻女的妈害了她,否则,像她这样聪明的人肯定读了好多书。这话韵松相信。
  母亲六七岁的时候,见乡场几个女娃儿都上了洋学堂,回家就念什么“三[被过滤]义”、“山神土地”,硬是羡慕得不得了,就央求家婆让她也去上学。可是家婆只让大舅上学,却要她每天苆二两麻线。母亲说:“我每天保证苆二两麻线,你让我去上学嘛。”家婆还是不同意,说姑娘家家的,读啥子书哦,将来嫁人了还不是人家的。母亲为此不知道哭了多少次。
  在广东追随孙中山闹[被过滤]的大伯,回来给老父奔丧,见侄女要读书不但被打骂,还被裹了脚,痛得在床上哭喊。他立即叫堂弟夫妇把大姑娘的裹脚布拆了,让她去读书。大伯说:到处都[被过滤]了,女娃儿也要去上学堂。大伯的话掷地有声,家公家婆不敢不听。于是,母亲得以免受裹脚之苦,背起书包去洋学堂上学了。
  母亲说,背起书包去洋学堂上学的她,就像小鸟飞出了笼子,快乐无比。可恨的是,母亲只到学堂上了三天学,学了句“天地洪荒,电闪雷鸣”,还没有学会完全写下来,大伯走了。家婆马上以自己生病,要大姑娘回来“经优”为由,硬是把母亲从学堂拉回了家。母亲说,出嫁后,父亲曾经教她认识了一些字,学会了写“方奎昌、杜桂莲、方志鸿、杜惊鸿”,后来生了娃儿就忙得没有时间学了。
  现在,母亲又有了学文化的愿望,而且学得非常用功,她把红宝书揣在身上,有空就打开读一段,很多字不认识,就标上记号问韵松或者父亲。对于毛主席诗词,母亲有很妙的记忆方法,那就是把诗词配上川剧曲调来唱。嘿,不光很快记住了,还摇头晃脑唱得韵味十足。这样的学习方法,让母亲会背诵很多诗词和语录了。
  母亲又不满足了,她还要会写。韵松上学后,父亲规定韵松每天要描红五张,写大字三张小楷一张,天天如此。父亲说,一个人的字就是打门锤锤(鲁迅书里叫敲门砖),字如其人,到哪里人家一看你的字,就晓得你是咋样的人。父亲每天都严格检查,所以韵松一点也不敢马虎。现在母亲把韵松用的毛笔和纸拿来,要韵松教她写,韵松很有成就感,觉得自己也可以当老师了,于是开始一笔一划教母亲认字、写字。
  一年下来,母亲不但把红宝书背得滚瓜烂熟,也全部认得书里的字了。从此,母亲学会了读书看报、写简单的信。直到耄耋之年都保持了每天读书看报的习惯。韵松有时候都纳闷,自己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母亲的老师呢?想到母亲吃力学写毛笔字,一字一句读书的样子,而自己则常常以某种理由偷懒时,常常汗颜。
  当大杂院的人都淹没在红宝书、诗词、老三篇的朗诵,和它们的歌曲的日子里,只有一个人很特别。他从来不和别人主动说话,而是坐在曾婆婆的屋檐下看书,看的书皮都用报纸或者传单包起来,书有厚有薄都很旧,肯定不是红宝书。
  他也不怕有人说他不[被过滤]什么的,我行我素,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。他的妻子王老师被打破头后,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愤怒,只是默默地带妻子去医院包扎治疗,以后夫妻俩都在家带着两个娃儿看书写字,与外人很少来往。他们是大杂院里唯一不与人交流的人家,韵松甚至连[被过滤]的声音是什么都没听过。院里的人家也习惯了不去干扰他们,特别是娃儿对这两个老师还有点敬畏,都不敢到他们面前去。
  对于娃儿来说,一天到晚读红宝书当然太单调。于是有一天,胆大和好奇心特别强的韵松,终于忍不住跑到曾婆婆屋檐下,来到端坐着看书的[被过滤]前面。站了一会,[被过滤]还没有发现面前有人。韵松终于怯生生对[被过滤]问道:[被过滤],你在看啥子书啊?
  那个戴着灰色鸭舌帽的头抬了起来,那是一张瘦瘦的,已经有不少皱纹的脸,一双小眼睛外面戴了一副近视眼镜。他愣愣地看着韵松,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女娃儿会来打扰他,不晓得女娃儿要做什么。见韵松指着他手里的书,[被过滤]反应过来,就把书一合,轻轻揭开包书的传单,露出《青春之歌》四个字,原来是广播里批判的封资修的书!韵松大着胆子对[被过滤]说:借给我看要得不?[被过滤]点点头,马上就把书递给韵松。韵松高兴地捧着书刚要走,[被过滤]又一把拉着她的衣服,用很低的声音很严肃地说:千万要保管好啊,不要让红卫兵抄了去!
  韵松晓得,这是[被过滤],被外面的红卫兵发现,书要被没收,人要挨批斗。什么是[被过滤]呢?不让看就更让人想看,人的好奇心没有止境。
  韵松如获至宝,赶紧躲在家里看起来,晚上也不到院里听龙门阵了,认不到的字就查字典,看到精彩的地方连字典都不查了,连估带猜意思明白就是。父母晚上要关灯睡觉了,她就打开手电筒在铺盖里看。三天不到,这本厚厚的书就看完了。书里精彩的故事和一个个鲜活的人物,在韵松的眼前转来转去。特别是林道静的形象让她难忘,林道静从一个对生活绝望,差点自杀的弱女子,到[被过滤]的旁观者、参与者,她所经历的故事,在韵松面前展开了一幅如火如荼的[被过滤]斗争画面,这种书也是“[被过滤]”?书中什么地方是“封资修”?她弄不明白了。
  三天后的中午,韵松到[被过滤]家还书,这是她第一次到[被过滤]家。屋里光线昏暗。光,是从房顶的几块亮瓦透下来的。屋里有两张大床,靠墙有一个书柜,里面有红宝书、毛主席诗词、教科书,还有一套《十万个为什么》、《科学家谈21世纪》、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等等。最下面被报纸挡住的就是“[被过滤]”了,《苦菜花》、《迎春花》、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、《林海雪原》、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……[被过滤]在桌边指导读中学的两个娃儿,用毛笔抄写毛主席语录,王老师在共用厨房做饭。韵松把书还给[被过滤]后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[被过滤],我再借一本看要得不?[被过滤]指着书柜对她点点头,就去看娃儿的字了。韵松拿了一本《十万个为什么》赶紧回家看去了。在这本书里,韵松学到了很多知识,比如水为什么会变成冰啦、天上为什么会打雷下雨拉、为什么要晚上刷牙啦……然后,就像老师一样,教给母亲这些道理。最有效的是,母亲立即把每天早晨刷牙的习惯,改成早晚刷牙,直到晚年只剩下一颗牙,她也认真地每天刷两次。
  十天后,韵松看完了这本书,又去换了一本《科学家谈21世纪》。在这本书里,她看到了自己到二十一世纪后,每天不用吃饭,而是吞下两片药片就可以保证营养了;穿的衣裳不用洗,不用换,它自己会去污、变色彩,每天穿的都是新衣裳……她期盼着二十一世纪赶快来到。就这样,韵松如饥似渴的,一本本把[被过滤]家的书都看完了。[被过滤]里很多事情不懂,但一个个生动的人物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。科普读物让她懂得了许多科学知识,让她在课余时间和同学交谈时,有说不完的话题。
  隔壁刘老师的大女儿刘英十七岁,二女儿刘梅十五岁。刘英有一副清脆甜美的歌喉,从小就爱唱歌,还懂得唱歌的技巧,唱出来婉转动听,就像百灵鸟。她原来天天在家唱歌舞剧《东方红》、《红珊瑚》选曲,唱山歌、民歌,现时都唱“流行歌曲”了,凡是街上大喇叭里放的歌没有她不会的,所以她在院子里的娃儿里面,除了是个大姐,还是唱歌的老师。
  喜欢唱歌的韵松羡慕得不得了,不晓得刘英咋个会唱那么多好听的歌。木板房是不隔音的,刘英在家唱的歌韵松也都会了。刘英见韵松歌唱得好,就和妹妹带着她去了一个地方——市歌舞团的练歌房,里面的演员正在排练川剧样板戏《智取威虎山》,韵松才知道刘英姐妹“偷艺”的秘密。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刘英特别爱唱歌,[被过滤]前,她每晚都带着妹妹到市歌舞团的练声房外,听演员练声。[被过滤]开始了,歌舞团只能演唱[被过滤]歌曲和样板戏,也没有什么技巧可学,她们才没有去“偷艺”了。
  韵松忍不住对刘英姐妹说书中精彩的故事,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娃儿也大着胆子去[被过滤]家借书,然后悄悄地议论那些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,有时候她们也神秘兮兮地对韵松说点什么,或者背诵一段男女主人公在一起谈情说爱的片段,但见韵松似懂非懂的样子,也就不和她说这样的话题了。
  一天,[被过滤]仍然在屋檐下看书,韵松在家门口看书。[被过滤]看院子里没有别人,就对韵松招招手,示意她过去。韵松过去后,[被过滤]把正在看的书合上,露出封面的书名:《我们播种爱情》,韵松听过“爱情”这两个字,但是不晓得是啥意思。再看[被过滤],一脸的神秘,悄悄问她:想不想看?韵松什么书都想看,既然[被过滤]主动要借给她看,就赶快点头。
  刚看了几页,被刘英姐妹看见了,说:你不能看这个,给我们看吧。不由分说,她们就咯咯咯地笑着把书抢跑了。没想到刘家姐妹很快就把书还来了,还非常失望地说:啥子播种爱情哦……韵松一口气把书看完了,原来,在不厚的书中,写了一群青年到边疆战天斗地的故事,什么是爱情,她还是不晓得。
  有一天,龙老师的小姨子和小舅子,突然买来一车谷草,带领姐姐的几个娃儿在院子里摆开架势,搓草绳卖钱贴补生活。
  不久大家发现这是一个很容易,又很适合大杂院民情的挣钱方式。因为当时除了到江边挑河沙、砸石子外,几乎没有就业机会,去挑河沙砸石子是要有力气的。而在院子里搓草绳就不一样了,不要好体力,不要出家门,男女老少都可以干,和平常一起在院子里吃饭摆龙门阵一样,说说笑笑就把钱挣了。
  于是,大杂院一个角很快堆满了谷草和一捆捆的草绳,从曾婆婆的屋檐下开始,一字排开到槽门边都是搓草绳的人,从龙老师家发展到韵松家、刘老师家、雷九嬢的女儿小花,她不缺钱,可喜欢和大家在一起搓草绳摆龙门阵,自己挣零花钱。
  搓草绳也有技术的,要把第二天搓的谷草用水浸湿,搓的时候才不太伤手。草绳越细越紧致匀称越值钱,开始只有小嬢和幺舅(院里人这样叫龙老师的小姨子和小舅子)才能搓这样值钱的草绳,其余的搓出来不是粗了就是不匀称。草绳搓好后先滚成一个大圆球,等出太阳了就散开放到街上晒。太阳落山前,草绳还很热很脆的时候,赶紧套在电线杆上,然后两头绞在一起,一手拉一头,像拉锯一样,一段一段使劲拉,这样草绳上的毛边就飞飞扬扬飘下来,草绳变得光溜好看多了。这样就是成品草绳,最后还要把它们用长板凳的腿交叉绕成麻花一样,再捆成一个个 “大麻花”就可以卖了。
  收购草绳也是按等级付钱的,韵松和母亲开始搓的只是二三等,每斤只有五分钱,除去买谷草的成本,每斤可以挣三、四分钱。一等可以卖八分到一角钱一斤,开始院里只有小嬢和幺舅搓的可以卖这个价,后来大家都会了。摸着红肿起泡的手掌,拉锯一样勒草绳,累得腰酸背痛,韵松没有感到痛苦,反倒感到很自豪。因为她可以挣钱了,每个月可以和父母一起,挣十来元补贴生活了。再说,搓草绳的时候,大家唱歌、摆龙门阵,多开心。
  晚上,院里大多数人都就把凉床、凉椅摆在院子里,很惬意地躺在上面,望着天上的星星。大人开始说白天看见的新鲜事,比如什么人被批斗后没人管死在台上,城里来了哪些地方的大串联红卫兵,单位里某某某因为喊错了一句口号,被打成现行[被过滤],被揪斗后自杀了,有几个解放军的枪被造反派抢了,等等。他们说起来唏嘘不已,也不敢发表自己的评论,怕说错哪句话,也被打成现行[被过滤]被揪斗。好像那些血腥事件,不是发生在他们生活的周围,而是在讲很遥远的故事。
  少年不识愁滋味。院里的娃儿们就躺在凉床上比赛唱歌,唱“语录歌”、“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”、“红卫兵想念毛主席”、“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”……。
  唱歌比赛先由刘英唱一首,再起个头,然后一个个唱,有时候是大家合唱。除了刘英外,唱得最好的就是韵松了,虽然不懂技巧,但她的歌喉清亮奔放,有时候大人就起哄说:韵松和刘英来一个!于是韵松就和刘英合唱,一支接一支,一直到半夜天凉快了,喉咙也沙哑了,才回屋睡觉。
  在那个嘈杂[被过滤]的年代,大杂院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,单纯、安宁,让韵松度过了一个快乐又难忘的童年。她一生的幸福和快乐,永远定格在了童年时代。。
发表于 2010-11-24 23:51:09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斗剑亭主 于 2010-11-24 23:52 编辑

前一段好看,市井生活,怎么连“革人一口耳”两个字也要[被过滤]?
发表于 2010-11-30 16:26:26 | 显示全部楼层
楼主辛苦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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